钱塘鬼哭:盐官镇的血泪幻象。
至元十六年(1279)深秋,钱塘江的潮信带着亘古不变的雷鸣席卷而来。五十九岁的关汉卿客居杭州,在盐官镇一所临江驿馆下榻。此地距南宋故都临安不过百里,空气中仍弥漫着亡国的咸腥。连日阴雨中,他听闻当地耆老说起一桩前朝冤狱——某张姓妇人因拒婚被诬毒杀继子,临刑时发下三桩誓愿,竟一一应验。
是夜狂风骤起,关汉卿独对青灯校勘《玉镜台》剧本,忽听得瓦当铿然作响。推窗但见本应飘洒的秋雨,竟化作漫天白霰,在月色下泛着凄厉寒光。镇中老吏后来证实,那夜确系江南罕见的六月飞霜。
“冤深似海!”关汉卿赤足奔入庭院,任冰粒砸在单薄的中衣上。恍惚间见一素衣女子跪立刑场,颈血喷溅处,三尺白练尽染猩红;又见刽子手鬼头刀落下的刹那,淮北大地龟裂千里。这些幻象如金针直刺百会穴,激得他浑身战栗——三十年前卢沟桥畔的流民哀哭,二十年前真定勾栏里的优孟衣冠,此刻全在霜雪中凝聚成具体的人形。
返屋后他闭门谢客,将医案纸笺铺满地面。第三日拂晓,当《感天动地窦娥冤》终稿写成,那支湘竹笔管竟在收势时戳裂青砖。闻讯赶来的杭州书会友人见砚中残墨凝血,稿纸间满是踱步踏出的裂痕,无不骇然。关汉卿却抚着窦娥临刑的唱词喃喃:“这‘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原该用“滚绣球”的急板来唱……”
医者仁心:蝴蝶梦里的伦理药方。
次年早春,关汉卿沿运河北上至建康。这座历经东晋风流的古城,如今在元朝治下更显破败。他寄居的承恩寺附近,正是提刑按察司衙署所在。连日见喊冤百姓跪满石阶,其中老妇王冯氏的故事最令人扼腕——其子为保继兄顶罪入狱,贪墨的判官竟将兄弟三人同判秋决。
某夜细雨迷蒙,关汉卿在油灯下重读《肘后备急方》。当看到“割股疗亲”篇时,忽然拍案而起。医家这种以自身血肉入药的决绝,与王婆舍亲生子救前房儿的义举何其相似!他当即铺开稿纸,将金针探穴之理化作戏剧结构:三兄弟如同三处要穴,王婆的抉择恰似银针刺入中枢。
创作《包待制三勘蝴蝶梦》期间,建康城弥漫着罕见的浓雾。关汉卿常于深夜踱步庭院,模拟剧中人姿态。某次演绎老王婆抢天呼地时,惊起槐树上栖息的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竟与“端正好”曲牌暗合。同行的杨显之后来回忆:“汉卿那时双目赤红,仿佛真被剧中人的冤魂附体。”
完稿那夜恰逢寒露,窗外梧桐滴沥着冷雨。当写到包公梦见三只蝴蝶陷入蛛网,最大那只舍身撞破罗网时,关汉卿忽觉喉头腥甜,呕出半口瘀血。恰在此时,一只玉色蝴蝶破窗而入,翅上鳞粉在烛光中幻出七彩,翩然落于“天理昭昭”四字上。众人围观的当口,这生灵又神秘消失,唯留稿笺上淡淡磷光。
戏魂医理:双璧交织的创作密码。
细察这两部杰作,可见关汉卿将医家智慧融贯始终。《窦娥冤》里三桩誓愿应验的设定,暗合《黄帝内经》“天人感应”之说;而《蝴蝶梦》中王婆的抉择,分明是《针灸甲乙经》“舍标取本”的医理呈现。
在杭州修订《窦娥冤》时,他特意向当地医师请教毒理,将“附子”改为江南常见的断肠草;在建康构思《蝴蝶梦》时,更借鉴了金陵医派“情志相胜”的理论,让包公以仁心唤醒罪犯天良。某日他与建康名医范东拉畅谈至深夜,忽指案头银针大笑:“我这写戏文的笔,与范兄的金针原是殊途同归!”
两部剧作在南北相继上演时,竟都出现奇异的天地感应。《窦娥冤》在镇江演出时,适逢当地大旱三月,观众见戏台血雨飘洒,纷纷跪地祈雨;而《蝴蝶梦》在扬州初演那日,确有成群蝴蝶绕梁三日。这些传说虽带演义色彩,却折射出百姓对天地正道的殷切期盼。
关汉卿晚年编纂《剧论》时,特将这两部作品并置讨论:“《窦娥冤》如针灸泻法,刺世疾邪;《蝴蝶梦》若汤剂补益,匡扶人伦。”其弟子罗贯中后来在《录鬼簿》中补充道:“先生每作悲剧,必先观气象。谓六月飞霜是天地鸣冤,胡蝶入室乃阴阳感通。”
至元二十二年(1285)春,关汉卿重游钱塘。盐官镇百姓已自发修建窦娥祠,香火缭绕中,他独立江岸良久。潮水退去后的滩涂上,隐约现出蝴蝶形状的纹路,仿佛那些洒落在稿纸上的血泪,终将在时光沉淀中化作永恒的艺术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