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元年(1341年)正月初一,大都城在连日大雪中迎来了新岁。寅时三刻,脱脱身着御赐的紫罗盘龙官袍,踏着深及脚踝的积雪走向大明殿。当顺帝将中书右丞相金印交付他手中时,殿外恰有寒鸦掠过长空,留下声声嘶鸣。
拜相典礼甫毕,脱脱竟命仪仗转向南城常平仓。新任通政使忙劝:相公当先谒太庙...话未说完便被脱脱打断:太庙之祀在民心,民心之要在温饱!
常平仓前的景象令人心寒。数十老农蜷缩在颓垣下,正用破瓦罐接取积雪,混着麸糠往嘴里送。见官轿到来,众人惊恐跪倒,有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慌乱间打翻陶罐,雪水泥浆溅上脱脱新袍。
老丈食此物几日了?
回...回青天大老爷,开春后便是第三日...
脱脱抓起把糠粮在指间揉搓,突然问跪迎的仓官:至元二十三年此仓储粮几何?
仓官强作镇定:八...八十万石。
今岁实数?
仓官冷汗直流时,脱脱已从袖中抖出御史台密报:常平仓应有存粮六十五万石,实存不足三万!突然挥剑斩断仓门铜锁,暗室中露出堆积如山的江南精米,尔等可知道,这些粮米够十万百姓活过春荒!
雪光映着剑锋,这个曾在伯颜面前隐忍多年的政治家,终于展现出草原后裔的刚烈。三颗仓官首级悬上旗杆时,脱脱对围观的饥民深深一揖:今日起,开仓放粮!
归途经过卢沟桥,脱脱命人取来笔墨。随从以为要写奏章,却见他以剑割破指尖,在桥柱上血书天下仓廪实五字。鲜血滴在冰雪中绽开红梅,他望着南下的运粮船队喃喃:昔年范文正置义庄,今日本相当复社仓法。
风暴随即席卷朝野。最令人震撼的是科举重开:至正二年(1342年)春闱,大都贡院前挤满操着吴侬软语的江南士子。有人捧着祖传的朱熹注本痛哭:三代矣!三代未闻科举钟声!
阅卷那夜,脱脱亲临至公堂。见有个叫王祎的考生在策论中写夷狄入中国则中国之,竟拍案叫绝:此真通儒之论!随即召来礼部尚书:今科增录江南进士三十名。当反对者以南北榜旧例劝阻时,他掷下《太宗实录》:昔年耶律楚材取士,何尝分过南北?
盐政改革更是惊心动魄。这日脱脱微服查访漕运,在通州码头看见灶户跪求盐商:每引只求多给半升米!他当即亮明身份,召来都转运使当场核算。当发现盐税竟有七成被中间盘剥,他挥剑劈断算盘:自今日起,每引减税三钱,违者犹如此案!后来沿海传来歌谣:脱脱相公劈算盘,灶户喜迎新盐官。
三史修撰尤见其胸襟。在国史馆烛火下,脱脱抚着《辽史》草稿感叹:契丹虽亡,然统治北疆二百年,岂可轻蔑?某夜校勘《岳飞传》,读到十年之功废于一旦时,他突然掷笔长啸:若武穆遇明主,何至风波亭!
史官们震惊地看见,这位蒙古宰相竟眼中含泪:秦桧之罪,岂止害忠良?实断华夏脊梁!当即奏请增铸秦桧跪像于杭州岳庙。消息传至江南,老儒郑思肖颤巍巍焚毁《心史》原稿:既见青天,何须血书!
最令人动容的是处理《金史》正统之争。当有人建议以宋为正统时,脱脱指着《辽史》舆图:三朝各有其土,各有其民,岂可强分正闰?遂定下各系其年的修史原则。深夜校书时,他常对弟子叹息:史笔如刀,能断是非,亦能斩人心。
新政推行第三年,江南传来意外喜讯。原白莲教众在徐州立碑:脱公减赋,黎庶得活。这日退朝后,顺帝特召脱脱游琼华岛,指着太液池新柳感叹:昔唐太宗谓魏徵为镜,今朕得卿,犹汉武得仲舒。
但危机也在暗中滋长。某夜脱脱批阅公文至三更,忽见烛泪凝成水漫金堤四字。正要唤人,老仆送来密报:保守派正在收集新政。他从容焚毁密报,提笔续写《农桑辑要》序言:为政之道,在顺天时、接地利、合人情。
至正四年(1344年)春雨时节,脱脱再访常平仓。当年血书的桥柱旁,桃树已开满繁花。几个孩童在社仓前背诵《千字文》,朗朗书声随着运粮船的汽笛飘向远方。老仓官捧出新麦:相公你看,今春再无饥民。
脱脱拈起麦穗轻笑:此乃新政之实。转身时却见乌云渐聚,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宫阙,仿佛看见黄河波涛正在天际酝酿。更剧烈的风暴,即将席卷这个艰难中兴的王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