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美好的时光总如白驹过隙。明末时局日益动荡,关外清军虎视眈眈,国内流寇势大。胸怀匡扶天下之志的陈子龙,不可能永远沉醉于南园的温柔乡。崇祯八年秋,他决定北上京城,赴吏部选官,以期实现其政治抱负。
离别,不可避免地到来了。国事的艰难,个人的情长,在此刻交织成无尽的怅惘。柳如是深知,家国大义重于儿女私情,她无法挽留,亦不愿挽留。在送别的词作《金明池·寒柳》中,她将无尽的离愁别绪与对时局的深切忧患融为一体:
“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她以“寒柳”自比,风姿犹在,却已置身于萧瑟的秋气之中。那“梅魂”,既是与陈子龙爱情的象征,又何尝不是他们对大明王朝能够如寒梅般凌霜傲雪、再度“中兴”的共同期盼?个人缱绻的私语,于此升华为一个时代在风雨飘摇中的悲怆回响。这段轰轰烈烈的感情,最终在时代的巨力下,如星辰般无奈地离散。
半野投谒,虞山新篇。
与陈子龙别后数年,柳如是游历江南,虽名望愈高,但内心仍在寻觅一个真正能够理解并接纳她全部灵魂的归宿。崇祯十三年(1640)冬,二十二岁的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舟访常熟,拜谒已致仕在家的文坛盟主钱谦益。
此时的钱谦益,年近花甲,官场失意,因温体仁排挤而罢官归里,闲居常熟虞山脚下的“半野堂”。但他作为“东林魁首”、“文章宗伯”的声望,依然如日中天。
柳如是的到访,方式极为独特。她并未以女装示人,而是身着儒生巾袍,一副潇洒士子的打扮,乘一叶扁舟,直抵钱府门前。她并未径直求见,而是先递上一封拜帖,附上一首诗笺,上书:
“草衣家住断桥东,好句清如湖上风。近日西泠夸柳隐,桃花得气美人中。”
诗中巧妙地化用典故,既自谦为“草衣”平民,又自信才华如“湖上风”般清越,更以“桃花得气美人中”一句,既点明了自己“柳隐”的身份,又暗藏风华,俏皮而高雅。
这一下,彻底激起了钱谦益的好奇心。他久闻柳如是之名,却未曾想她会以这种方式来访。他即刻延请。当这位“柳秀才”翩然入室,揖拜谈吐之间,风流倜傥,学识渊博,钱谦益瞬间为之倾倒,惊为天人。
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位名动天下的“女中少陵”,竟是如此一位兼具绝色、才情与胆识的奇女子。巨大的惊喜与知遇之感,让这位老名士文思泉涌。在接下来的三日里,他与柳如是诗词唱和,竟连续奉和了二十一首诗!这不仅是对柳如是才情的叹服,更是一种迫不及待的精神投契与认同。
更为破格的是,钱谦益决定为柳如是举行一个极为郑重的仪式。他在自己的“芙蓉舫”上,仿效古代为男子举行的“冠礼”,为柳如是正式赠号。他取杜甫《喜达行在所》诗中“今朝汉社稷,新数中兴年”的宏大意蕴,郑重赠其号为“河东君”。这不仅是一个名号,更寄托了他对这个奇女子能够辅佐他,乃至共同期待王朝“中兴”的厚望。
这次访谒,彻底改变了他们彼此的人生轨迹。一段惊世骇俗的忘年交,迅速升华为灵魂的同盟。钱谦益邀请柳如是留在虞山,共同编纂大型诗歌总集《列朝诗集》。他为她在半野堂旁特筑一室,命名为“我闻室”,再次呼应柳如是之名“如是我闻”的禅意。这小小的书斋,成为了他们精神交融的圣地。在这里,一对年龄悬殊的知己,在明王朝的夕阳余晖中,共同谱写着中国文化史上一段独特的爱情与知音传奇。新的篇章,已在虞山脚下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