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最后一抹熔金彻底沉入地平线,深蓝色的天鹅绒帷幕无声地覆盖了天空。实验高中的教学楼灯火通明,晚自习的铃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走廊里最后一丝喧闹。夏语踩着铃声尖锐的尾音,如同一颗出膛的子弹,猛地从楼梯口冲出,带着一身室外奔波的寒气,在教室后门堪堪刹住脚步。他胸膛剧烈起伏,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微烫的额角,校服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被汗水洇湿的白色运动背心边缘。
他几乎是撞进教室的,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座位上,吴辉强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看到夏语这风风火火的样子,脸上立刻露出幸灾乐祸的同情,用口型夸张地比划:“完——蛋——了——”随即又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对着天花板拜了拜,无声地补充了一句:“祝你好运,我的老夏同志!”
夏语刚把书包塞进桌肚,一口气还没喘匀,一个矮壮的身影便如同算准了时间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教室门口。班主任王文雄背着手,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如同探射灯一般的目光却精准地锁定了刚坐下的夏语。
“夏语,”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惯常的、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穿透了教室里刚刚响起的、参差不齐的晚读声,“出来一下。”
教室里瞬间安静了几秒,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夏语的心猛地一沉,那股因为赶路和乐队排练而激荡的热血瞬间冷却。他低低应了一声“是”,站起身,在那些目光的注视下,沉默地跟在王文雄身后。
走廊里的灯光比教室更冷白,也更空旷。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凉意,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吹在夏语汗湿的后背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亦步亦趋地跟在那个矮壮却极具压迫感的背影后面,一直走到教室后门外的走廊尽头。这里远离教室的喧嚣,只有风声呜咽,更显得寂静而空旷。
王文雄停下脚步,转过身,背着手,目光却没有立刻落在夏语身上,而是越过走廊的栏杆,投向外面那片深邃如墨的夜空。几颗疏朗的寒星,如同冰冷的钻石,钉在深蓝色的幕布上。
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夏语的心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还有晚风掠过耳畔的呜咽。他微微低着头,视线落在王文雄沾着点粉笔灰的皮鞋尖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终于,王文雄收回了望向夜空的目光,转向夏语,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少了些课堂上的严厉:“我观察了你好几个晚上了,”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每一次,都是踩着上课铃声的点到的教室。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出乎意料。夏语猛地抬起头,撞上王文雄那双审视的眼睛。他心头一慌,像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排练、乐队、垂云乐行……这些词语在脑海中疯狂打转,几乎要脱口而出。他强行压下喉咙口的悸动,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声音尽量平稳地回答:“王老师,我家里没什么事。就是……就是最近社团里的事情多了一些,团委那边也有些工作要处理,再加上深蓝杯集训的资料要看……所以,这几天晚上回教室的时间有点赶。您放心!”他语速加快,带着保证的意味,“后面我一定注意,早点到,绝对不会耽误学习的!”
王文雄从鼻腔里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嗯”声,算是回应。目光却依旧落在夏语脸上,那审视并未褪去。走廊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在两人之间穿梭盘旋,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夏语湿透的背心一片冰凉,身体忍不住轻轻一颤。
这沉默比直接的质问更让人难熬。夏语只觉得每一秒都被拉得无比漫长。他小心翼翼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试探着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王老师……您这边,还有……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的话……我就先回教室了?”
王文雄似乎这才从某种思绪中抽离出来。他微微颔首,目光重新聚焦在夏语脸上,这次,似乎多了一点别的意味:“这次的月考成绩出来了,”他语气平缓,“考得还不错。”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锐利了一瞬,“但,我觉得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满足于现状。”
夏语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来了,这才是熟悉的“老王式”训话。
“虽然我知道你在学校里担任着文学社社长和团委副书记的职务,工作多,责任重。”王文雄的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但是,我还是希望你,在完成学校任务之外的时间里,能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他的目光在夏语脸上停留片刻,语气加重了几分,“不要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无谓的玩耍上。明白吗?”
“明白,王老师!”夏语立刻站直身体,脊背绷得笔直,声音响亮而干脆,“我记住您的教诲了!一定努力!”这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回答,带着学生对班主任权威的天然敬畏。
出乎意料的是,王文雄看着夏语这副“痛改前非”的模样,紧绷的嘴角竟微微松动了一下,似乎流露出一点……满意?他点了点头,目光在夏语身上扫了一眼,那湿漉漉贴在皮肤上的运动背心边缘格外显眼。
“嗯。”他又应了一声,随即,语气竟奇异地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丝夏语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的……关切?“最近天气转凉了,”王文雄的声音低沉了些,目光落在夏语汗湿的额发和微敞的领口,“打完球后,要及时把湿衣服换了,别仗着年轻就硬扛,弄感冒了,耽误的还是自己。”
夏语彻底愣住了!他愕然地睁大眼睛,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眼前这个平日里市侩、只盯着成绩和“重点关照”家境好学生的老王,此刻竟然在关心他会不会感冒?这突如其来的、完全不符合人设的温情,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夏语心中激起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涟漪。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微湿的衣襟,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错愕,是茫然,甚至还有一丝……受宠若惊?
他连忙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挺直腰板,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波动:“好的,王老师!谢谢您提醒!”
“回去吧。”王文雄挥了挥手,目光最后在夏语湿漉漉的领口停留了一瞬,“先把那湿衣服换了。”
“是!”夏语如蒙大赦,立刻转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教室后门。推开门的瞬间,教室里温暖的灯光和嗡嗡的晚读声扑面而来,他才感觉僵硬的四肢恢复了一点知觉。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走廊尽头,王文雄并没有立刻离开。他依旧背着手站在那里,矮壮的身影一半隐在教室透出的光亮里,一半融在走廊深沉的暮色中。他又一次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深蓝色的、缀着寒星的夜空,侧脸在冷白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出一种夏语从未见过的、近乎文人式的沉静与疏离。这个角度,夏语甚至能看到他鬓角几根被灯光照得格外显眼的白发。
夏语心头猛地一震,迅速收回目光,推门走进了教室的暖光和人声里。
晚读结束的铃声终于响起,驱散了教室里沉闷的诵读声。吴辉强立刻像装了弹簧一样弹起来,凑到夏语身边,压低声音,脸上写满了八卦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快说快说!老王刚才抓你出去干嘛?是不是一顿狂风暴雨?我就知道!踩着铃声进来准没好事!亏我还诚心诚意帮你祈祷了半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