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怒喝如雷,厅堂内气压沉凝,不敬却似浑未听闻。他垂眸合十,神色平静得如同古寺深潭,实则心神已沉入方才那人的言语之中,细细拆解其中关节。
赵钊当日所言犹在耳畔:那“痕”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顶尖杀手,最是贪财好利,船墓秘境之事后,雇主忌惮其手段狠辣,反倒赔了一大笔银子,才平息了他的怒火,让他未曾追究雇主与不敬这“受害者”的责任。可眼前这人却说,是他倒赔了三倍佣金给雇主,两番说辞南辕北辙,根本对不上。
不敬心中暗忖:“赵钊与这人,定然有一人在撒谎。”
他细细回想赵钊当日的神色,虽有惶恐,却无作伪之态;再看眼前之人,恨得咬牙切齿,言之凿凿,可也不像凭空捏造。一时之间,他竟难以分辨孰真孰假,只觉这背后牵扯的纠葛,比预想中更为复杂。
正当他沉思之际,那人见他毫无反应,似是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头火气更盛,语气却陡然变得猥琐不堪,带着几分阴恻恻的笑意。
“你这秃驴,倒有几分好定力!怎么,不想知道你那娇滴滴的姘头落在老夫手里,如今是何等光景?李晚那丫头,生得花容月貌,端的是个难得的尤物……呵呵,滋味可比一般的小娘子销魂多了……”
这番话污言秽语,极尽羞辱之能事,换作任何一个在意李晚的人,怕是早已怒发冲冠,拔剑相向。可不敬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反倒缓缓抬起头,嘴角竟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意清澈平和,不带半分怒意,反倒像是在看一场荒诞的闹剧。
那人被他这一笑笑得心头发毛,原本猥琐的神色多了几分诧异,皱眉斥道:“你们这些秃驴,果真是修佛修得脑子坏掉了!姘头落入敌人手中,受尽百般凌辱,你竟还笑得出来?这般铁石心肠,比老夫这杀人不眨眼的杀手还要没有人性!”
不敬笑意渐敛,目光沉静地落在那人脸上,缓缓开口道:“施主此言差矣。小僧笑,是笑施主不仅不是‘痕’,恐怕在‘痕’的手底下,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连他的行事准则都未曾摸清。”
那人闻言,脸色骤变,随即发出一声冷笑,语气中满是不屑道:“你能看出老夫不是李晚那丫头,倒也不算愚钝,可你竟敢说老夫不是‘痕’?江湖上见过‘痕’真面目的人,早已化为枯骨,你这秃驴,又看出老夫哪里不像痕了?”
“哪里都不像。”
不敬摇头缓缓道:“其一,无城府。真正的顶尖杀手,喜怒不形于色,行事滴水不漏,岂会如施主这般轻易动怒,被人三言两语便撩拨得失了分寸?其二,无气度。‘痕’纵横江湖多年,从未有过纠缠不休、口出秽言的传闻,施主这般格局,不过是市井无赖之流。其三,无眼光。认错对手,误判形势,还想用卑劣言语激怒小僧,这般手段,实在拙劣可笑。其四,无手段,作为一个杀手,面对小僧这样从未表现出防备之人竟然只有下毒这一招,手段未免太过贫。其五,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施主没有足以匹配‘痕’之名的武功。杀手一行,凭的是真刀真枪的本事。前面罗列的种种,皆可辩解。底层出身也罢,不拘礼数也罢,偶尔失误也罢,都是理由。可唯独最后一点,若无惊世骇俗的武功,如何能在刀光剑影的江湖中立足,如何能担得起‘天下第一’的名头?怕是早已暴尸荒野,无人问津了。”
这番话如同连环重锤,狠狠砸在那人心头。他顶着李晚那张娇俏的面容,却因这一番诘问,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精彩至极。先是铁青如铁,继而气血上涌,涨得潮红,随即又因被戳中痛处,变得惨白如纸,片刻后又转回铁青,短短一炷香的工夫,脸色竟变了五六次之多,每一次变幻都细腻入微,与李晚平日的神态截然不同,却又在这张脸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敬见此情景,心中暗惊,不由自主地轻叹一声。
“这便是《无相功》吗?竟能将他人容貌模仿得惟妙惟肖,连神色变化都能这般逼真,当真恐怖如斯。”
那人不接这话,却是猛地一拍桌案,碎裂的木纹又蔓延数寸,厉声道:“你这秃驴,休要东拉西扯!老夫问你,当真不想要你那姘头的性命了?”
不敬合十垂眸,神色依旧淡然,仿佛对方口中的“姘头”与自己毫无干系,缓缓开口:“施主此言,有两点谬误。其一,李姑娘乃悬镜司巡察,光明磊落,小僧是方外之人,清修持戒,你我之间只有道义之交,绝无半点逾矩之情,休要以秽言玷污他人清誉。”
他抬眼看向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讥诮,才续道:“其二,李姑娘心机、手段、武功皆是江湖中少有的佼佼者。在入悬镜司之前,在江湖上便大大的有名。你若真能将她擒住,那才是真有问题。凭施主这等沉不住气、徒逞口舌之利的能耐,怕是连她三招都接不住,又何谈擒捉?”
这番话不软不硬,却如针般刺中那人痛处。他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怨毒与不甘。
“你这秃驴,端的是油盐不进!这副成竹在胸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只可惜,你眼界狭隘,不知老夫手段之诡谲狠辣,又怎敢断定,李晚那丫头没落在老夫手里?”
不敬道:“空口无凭。江湖上最不值钱的,便是嘴上的大话。施主若真有本事擒住李姑娘,何不将她请出来,让小僧亲眼一见?也好让小僧心服口服。”
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阴鸷取代,冷笑一声道:“你这和尚,打得好算盘!以为老夫不知你心中所想?你无非是想借着见面的机会,窥探虚实,伺机救人。哼,老夫闯荡江湖多年,岂会中你这等粗浅伎俩?要救人,除非你踏过老夫的尸体!”
他嘴上说得硬气,可坐姿却愈发僵硬,双手死死攥着椅扶手,色厉内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