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向离他最近的那一位。
“马可·安东尼(arAntonio),”
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你知道他怎么样了吗?”
那位被点到名的男士身体猛地一颤,餐叉从指间滑落,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立刻拾起餐具,用手胡乱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本就乱蓬蓬的头发,然后摇了摇头。
从头到尾,他都不敢抬眼看克劳斯的眼睛。
“我不知道。”
他的声音细若蚊蝇。
“你看上去就像个该死的同性恋者。”
克劳斯说,
“但我知道你不是。
正面回答我,不要说谎,不要该死地藏着话——”
他的语气逐渐失去了控制,如同即将沸腾的水,开始冒出危险的泡。
他身侧的两个人不自觉地与他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在做错事。
是的,当然,克劳斯知道。
他在让自己变得不受欢迎,在破坏这个脆弱的、由共同的困境与合乎情理的礼貌所构筑的稳定局面。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问清楚。
乔尔·布兰登无疑是个好人,也是个聪明人。
他是一个真正理解这场运动意义的人。
他知道其存在的问题,知道方针与执行上的种种谬误,并对此有着严肃而有效的剖析,甚至构想出了一套虽然远未成熟的解决方案。
他对于自己的理想绝对忠诚,既懂得如何阐释它,也懂得如何去实现它,他清楚地知道目标为何物,并不懈地为之努力。
他是真真正正明白克兰普政府的错误,一位愿意向着野蛮、自私与邪恶斗争的斗士。
克劳斯作如是想。
乔尔的存在,让他重新思考了整场起义的意义,并重新燃起了某种希望
——起义之所以高尚,便是因为有乔尔这样的人存在;
之所以失败,便是因为乔尔没有成为领袖,而成为领袖的是卡迈克尔那种叛徒。
失败并不能泯灭其内核的伟岸与高尚。
正如克劳斯自己——他带给他家乡的一切苦难,也不能完全掩盖他最初那个纯粹的愿景。
他觉得沃尔普说得对,友利坚应该走上一条新的道路,应该相信涂尔干(durkhei)、韦伯(weber)、滕尼斯(t?nnies)那些人的远见。
应该跟随乔瓦尼·沃尔普,应该听从乔尔·布兰登。
而现在,乔尔·布兰登,这位他刚刚认识了十二天的人生导师,下落不明。
克劳斯站起身,走近那个仍在埋头吃着食物的男人。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伙计,别像个死人一样,像个娘炮(psy)!”
他的语速在加快。
周围的人身体本能地向后拉远,目光却黏了过来。
有人开口试图阻拦,却只停留在言语上,没有人付出任何身体的行动。
依然没有回应。
就在这时,克劳斯忽然警觉了起来。他看见了。
他看见了对方身体那一瞬间的、极其细微的动作——腰部的拧转,肘部的下沉,以及支撑在桌面上的那只手,关节白色卵石般的凸起。
他能预见到对方即将做出的下一个动作——抬头,转身,挥拳。
他看见了那即将发生的、暴力的轨迹。
他选择先发制人。
他的拳头炮弹般向前冲去。
他只是个十六七岁的青少年,打架的经验仅限于几次街头的推搡。
这一拳并未击中对方的面门,而是砸在了肩膀上。
对方的重心瞬间不稳。
克劳斯没有迟疑,他用自己的身体压了上去,如同一堵摇摇欲坠的墙,将全部的重量与绝望都砸向对手。
他的动作并不到位,核心力量的匮乏使他没有能完全制服对方。
很快,两人便在地面上扭打在了一起。
起初,克劳斯由于体格与年龄上的劣势,完全处于下风。
对方的拳头像冰雹一样落在他背上,沉闷而密集。
但克劳斯有一股狠劲。
他没来由地总是试着下死手,在殴打中慢慢滋生的麻痹感与狂躁感的驱使下,他很快便重新找回了主动。
最终,他用尽全力,挥出了最后一拳。
拳头砸在了对方的眼眶边缘。
没有想象中的血液与创口,冲击异常沉闷,如同击打在一块包裹着厚厚毛毡的木头上。
但却收效卓着。
对方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变得瘫软,彻底停止了动作——他晕了过去。
是的,克劳斯赢了。
但他并不好受。
脑部因为缺氧而阵阵晕眩,手脚的关节传来撕裂般的酸麻与疼痛。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黑暗铁笼中的鸟。
他需要一些什么东西,来兴奋,或者来冷静。
他短暂地想起了阿比盖尔,想起了她身上香水与肌肤的、温暖而洁净的气息,并短暂地思念了片刻。
然后,他便将这个念头粗暴地抛到了一边。
现在不是时候。
“告诉我,乔尔他怎么样了。”
他对着周围那些呆若木鸡的面孔,吼道。
没有人回答。这让他有点失望。
他从地面上撑起身体,然后一屁股坐倒在边上的一把椅子上。
“谁能告诉我,乔尔·布兰登,怎么样了?”
他振臂一呼,向着所有在用餐的人群。
就在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餐厅里本该配置有警卫。
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会被完整地投射到监控室内。
按照往常的情况,守卫在他与人发生口角的第一时间就应该出现,绝不会留给他一次将事态升级的余裕。
他猛地朝门口看去。
那扇由厚重钢板构成的铁门,是除通风管道外,这里唯一的出入口。
它此刻正安静地闭合着。
随即,他得到了回应。
那扇门正缓慢地向上升起,最终收入墙体之内。
明亮的、来自外部走廊的白光,如同奔涌的潮水,瞬间涌入了这片被昏暗灯光统治的空间。
一位年迈却神采奕奕的老人,在两名荷枪实弹、身穿蓝色制服的工作人员的陪同下,快步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绿色的三件套西装,款式似乎来自上个世纪,古旧而有着老牌的典雅,面料却在灯光下反射出一种崭新而柔和的光泽。
他手中握着一根手杖,杖头是象牙雕刻的、一只蜷曲的狐狸。
在他的身后,跟着乔尔·布兰登。
“先生们,朋友们,日安!”
老人用一种激昂的、圆滑而又带着一丝怪异剧场腔的语调,向着所有人打了声招呼。
继而,他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多此一举地脱下头顶那顶灰色的费多拉礼帽,向着这群惊魂未定的囚犯,优雅地鞠了一躬。
场上一片沉默。
所有人都不明就里,不知所措。
老人重新戴上帽子,目光中显露出冷漠的宽容与慈祥。
他扫视了一眼周围,最终看向了瘫倒在地的马可·安东尼,以及坐在椅子上大口喘息的克劳斯。
“直到今天,诸位,我终于能摘下盖吉斯之戒,”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愉悦的、饱满的共鸣,
“向你们致以我最真挚的问候。
恐怕很少有人见过我,但也许你们都听过我的名字。
我是伊莱亚斯·索恩。”
他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近乎安详的微笑,
“我想,你们会为这种殊荣,感到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