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四处飘忽,偶尔会掠过天花板的某个水渍,或是远处卫兵腰间的装备。
从某些细节,比如紧致的皮肤和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可以看出他的年轻;
但在另一些更内化的特征上,他又显得过度地接近于死亡。
一个念头在乔尔脑中闪过——若是在外界,在充斥着各式人等的街道上,他或许不会觉得这个年轻人的形象如此富有特点。
但在这里,在这个集中了起义军骨干的房间里,几乎所有人的面孔,都有着一种精于打理的痕迹,一种属于斗士的、即便身处困境也未曾熄灭的昂扬。
他自己也不例外。
唯有这位克劳斯,仿佛一幅被潦草涂抹的未干的油画,
所有鲜明的线条特征都已模糊,只剩下融为一体的、破碎而光怪陆离的色彩。
“根据医疗部阿尔维斯医生的判断,”
登记员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很可能因为在暴乱中滥用早期版本的‘银啡呔’,加之重大外部变故导致的心理创伤,出现了严重的偏执性精神障碍。
我必须提醒你,这不是你的过错。
你需要接受公司的帮助和治疗。”
“不,这不对。”
克劳斯声开口否认。
他的声音初听上去有些沙哑,之后才在听觉中恢复流畅。
“哦?说说不对的原因。”
“我没有过错,但我也同样没有疾病。”
他的语速陡然加快,眼神第一次有了焦点,直勾勾地盯着登记员,
“我只是因为理想,为了沃尔普的纲领,杀了一些叛徒。
我始终忠于伟大事业,即使你们称它为暴乱。”
“叛徒指的是卡迈克尔上校等一众军官?”
登记员确认道,
“档案显示,你杀死了一共二十六人,其中包括一些罪犯,还有一些无辜的士兵。”
“是的,就是那群懦夫!那群无耻卑鄙的投机者!”
克劳斯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因激动而贲张。
又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乔尔心想。
虽然他不知道这位克劳斯·施密特具体做过什么,但“处决叛徒”的意义无非是自相残杀。
他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区别只在于,他为了维持纪律而处决了不坚定的士兵,而对方,则将枪口对准了上校和军官。
也许,他才是做得对的那个。
一阵同情与敬佩之情,不由得在乔尔心中升起,随即又被悲哀所取代。
这个年轻人,恐怕会像自己一样,遭到言语上的质疑、否定,乃至于攻击。
“他可真勇敢!”
“做得对!”
“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后方再次响起了零星的、压抑不住的赞许。
登记员再次按响了电铃。
“很好。”
登记员的发言,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沃尔普的纲领确有其可取之处。这一点我们无法否认。
但你仍需要接受治疗,这是出于健康考虑。”
克劳斯也对此表现出明显的意外。
但那份惊诧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如同被风吹散的烟尘,迅速消失。
他的脸色恢复如常,像之前那样,被一层灰败和晦暗所笼罩。
“你可以回去了。”
登记员看了他一眼,说道。
克劳斯沉默地转身,拖沓地走了回去。
接下来,场上所有的一百四十一名犯人,依次进行了登记。
起初是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公司便安排了另一名工作人员前来协助。
效率有所提高。
但等到最后一位来自小石城的先生登记完成,依然过去了半天之久。
不少人已经感到困倦,用着各自的方法打发时间。
乔尔·布兰登,是那为数不多的、从头到尾听完了所有人姓名与病情报告的听众之一。
根据这些人的口音,以及他们在与登记员争辩时无意中提及的信息,
乔尔确认,他们来自整个友国,几乎涵盖了国境内的全部范围。
也许未必是来自每个州的起义军,但至少是来自每个州的居民,无一例外。
由此,他确认了一个结论。
起义毫无疑问已经失败。
他们被公司完全摧毁,被彻底定义为一场暴乱,没有任何一个地区得以幸免。
然而,他对此并不悲观。
倒不如说,在目睹了这一切之后,他重拾了最初拉起队伍、投身事业时的那份热情。
他观察着周围的这些面孔,这些刚刚在登记台前或慷慨陈词、或激烈辩驳的同伴们
——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是有着梦想,并愿意为之付出牺牲和鲜血的真正行动派。
他们是这次行动的精华,是友利坚的良心,是起义的真正引领者与实践者。
他们被伊米塔多公司集中在这里。
他们没有被消灭,没有被击垮,没有被收编。
他们的理想,在这里得以延续。
而他,乔尔·布兰登,背负着罪恶与死亡的战士,布兰登上尉,是他们中的一员。
在统一上缴了所有个人物品,接受了细致的卫生安全检查,并领到统一的灰色衣物之后,
他们被带离等候大厅,依次安排进监狱——或者至少是监牢的各个房间。
房间的布置远谈不上差。
两张配有厚实床垫的单人床,两个可以上锁的独立储物柜,附带台灯的书桌。墙上甚至还挂着一台平板电视。
乔尔试了一下,发现只能收看公司预设的几个频道,内容包括道德教育课程、公司自身宣传,以及精选电影。
他们入住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放罗伯托·贝尼尼的《美丽人生》——一部关于地狱里美丽童话的电影。
乔尔很快做好了在这里长期居住的准备。
虽然他没有传统意义上的服刑经历,但对他而言,煎熬的日子并不陌生,在保护区被取缔的每一天都是如此。
他的室友是克劳斯·施密特,也就是继他之后,第二位登记的那个年轻人。
他比乔尔预料的还要年轻,或许只有十六七岁。
他固执,勇敢,最重要的是,足够坚强。
他们只交流了几句话,乔尔便确定,他能从对方身上汲取到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
他也确信,自己能做到相同的事情,给予对方力量,坚定对方的意志。
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刻。
在闲聊中,那个小伙子提到了他有个女友。
她参与了暴乱,或者说起义,在此刻依然还活着。
这值得庆幸,但也可能会消磨他的意志。
不过,乔尔相信克劳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她叫阿比盖尔。
一个非常常见的,美丽的名字,就像绿浮子,黄灯,以及东方椭圆——就像那些贝类一样听着悦耳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