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在我身后合拢。
它的内部空间布局遵循着一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对称性,长条形的会议桌由某种浅灰色的复合板材构成,边缘用深灰色的橡胶条包裹。
沿墙排列的设备机柜,其金属面板是那种在九十年代末期风靡一时的米白色,只是嵌在其中的液晶屏幕与触控界面,昭示着它们的时代背景。
墙壁,则是这间屋子的灵魂所在。
上面没有悬挂任何与公司业务相关的图表或愿景宣言,取而代之的,是几幅装裱在极简铝合金画框中的海报。
左侧墙壁的正中,是迈克尔·杰克逊《危险》专辑的封面。
那双被神秘符号与古老图腾簇拥的眼睛,隔着二十余年的时光,投射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审视。
它的旁边,是《终结者2:审判日》的宣传画,阿诺德·施瓦辛格跨坐在哈雷机车上,戴着墨镜,手持温彻斯特1887霰弹枪。
康拉德·克兰普,友利坚的现任总统,在踏入这片空间的第三步便停了下来。
他的步伐中断得毫无征兆,就像一头正在巡视领地的雄狮,突然被一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奇花异草吸引了注意力。
他宽阔的后背先是微微一僵,随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幅度松弛下来。
他转过头,视线在那几张海报上逡巡,一种混合了怀旧与评估的复杂情绪,在他那张总是显得过于有表现力的脸上浮现。
“这些……是你布置的?”
克兰普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卸下防备后的亲切感。
“并非出自我手,”
我回答,“是一位年轻人的作品。
他认为一个过于严肃的环境,不利于进行需要想象力的谈话。”
克兰普发出一声低沉的、表示愉快的鼻音。
他走到迈克尔·杰克逊的海报前,用指关节轻轻叩了叩画框的边缘。
“但我猜,你并不觉得这很坏。一点也不。”
“我非常赞同。”
我的目光随着他移动,
“在更年轻一些的时候,这些旋律曾是我消磨长途飞行时间的伴侣。
看到它们,能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唤起一种接近于‘青春’的生理错觉。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如一滴墨水落入大湖。”
“没错!微乎其微,但聊胜于无!”
克兰普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找到知音的兴奋。
他转过身,用一种极富感染力的手势挥舞着手臂。
“手下的做法很多时候非常不赖,真的。
有些人,那些不懂行的评论家,他们管这叫‘投其所好’。
但他们根本不明白,一个优秀民选领袖的爱好,必须和民众的爱好非常、非常相似。
所以,迎合我,就是在迎合大众!
我总是在拖着我的团队,整个国家,向前走。
但那些媒体,那些假新闻,却总说我是在以权谋私,在独断专行。
他们不懂!”
“民意的洪流固然磅礴,但它缺乏堤坝与水渠,无法自行决定流向。”
我为他补充道,
“它需要一位强有力的引导者,来为它赋予形态与目的。
两者互为补充,而非两相倾轧。
这或许是现代民主制度在设计之初,便被刻意遗漏的章节。”
“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克兰普用力一拍手掌,发出清脆的响声。“互为补充!这词我喜欢。”
我们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会议长桌的一侧,从屋子的后方缓步走向前方一面巨大的、此刻仍处于熄灭状态的显示墙。
克兰普没有主动询问,我也并未主动开口。
这段沉默的行走,成了一种无声的仪式,将之前略显轻松的氛围,重新压缩、提纯,恢复了它应有的重量感。
直到走到显示墙的尽头。
克兰普停下脚步,他转过身,正面着我,之前所有的情绪铺垫在这一刻收束完成。
“那么,你的提案是什么,西拉斯?”
我抬起右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平抚的动作。
伴随着这个动作,屋内的光线并非是被人为关闭,而是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空间中“抽取”了出去。
纯净的明亮迅速褪色,转为一种深沉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黑暗。
过程平滑,如同液体在平面上流淌而过。
门口立刻传来了保镖团队压抑的惊呼与装备的碰撞声。
下一秒,数道凝实得如同白色长矛的光柱,从门缝与门框的边缘刺入,将这片人造的黑夜瞬间撕裂。
一束光柱照亮了我,另一束则精准地笼罩住克兰普。
总统先生下意识地眯起眼,迅速扫视了四周的环境。
我则静立不动,任由那刺目的光线将我的轮廓勾勒成白色剪影,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该死的!把那玩意儿给我关掉!”
克兰普的咆哮声在黑暗中产生了回音,
“立刻!都给我出去!
西拉斯·布莱克伍德的信誉,比你们所有人的命加起来都值钱!”
“可是,先生,”
一个略显年轻、带着紧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您半小时前在飞机上才说过,西拉斯先生他……”
话音未落。
那个声音戛然而止。我可以清晰地听到一声闷哼,以及身体被强行拖拽时,鞋底与地毯摩擦发出的、沉闷的声响。
随后,门被重新关上,黑暗与寂静再度合拢。
“别误会,西拉斯。”
克兰普的声音恢复了镇定。
“我完全理解。”
我回应道,“凡人的想象力,有时会曲解领袖那超越时代的意志。
这在历史上屡见不鲜,从苏拉到查理曼,概莫能外。”
“是的,是的。”
克兰普含糊地应着,显然对那些典故不感兴趣。
他的表情重新变得严肃,仿佛乌云遮蔽了烈日,或是烈日荡涤了乌云。
“现在,展示你的方案吧。
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伊米塔多公司最新的、最优秀的杰作了。
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们之间,无需那些拐弯抹角的铺垫。”
“如您所愿,总统阁下。”
我抬起手,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
声音清脆得不似血肉之躯所能发出。
在绝对的黑暗中,我们面前的空气开始发光。
无数微尘般的光点凭空浮现,迅速聚拢、排列、编织。
最终,一个由纯粹光线构成的、三维的虚幻投影,在我们面前缓缓展开。
“在讨论提案的具体内容之前,总统阁下,”
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与那流光溢彩的投影交相辉映,
“我们必须正视您在连任选举上,所面临的具体现状。”
投影变幻,友利坚的版图模型浮现出来。
不同的州被染上了深浅不一的红色与蓝色。
“根据最新的数据模型,联合党目前在参议院手握五十二个席位,在众议院则拥有二百二十一个席位。
这个数字,在经历了中期选举的冲击后,已经从绝对优势,滑落到了一个危险的平衡点。”
光影流动,版图旁边浮现出柱状图与复杂的曲线。
“这是您在各个关键州的选举人口支持率。
深红色的区域,例如德克萨斯与佛罗里达,基本盘依旧稳固。
但请看这里,”
我指向中西部几片颜色转为粉红的区域,
“宾夕法尼亚、威斯康星、密歇根,您的支持率领先优势已经收窄到了不足三个百分点。
这是一个极其脆弱的数字,任何一次规模稍大的舆论风波,都足以将其彻底抹平。”
“老实说,我不想听到这些。”
克兰普打断了我,他的双臂环抱在胸前,摆出一个防御性的姿态。
“我的幕僚团,那些拿着高薪却只会制造焦虑的家伙,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这些。
党内也一样。
这都是公开数据,除了那些选民,华盛顿的每一个人,都被告知了这些,相信我,他们被告知了。”
“您不觉得,这非常严重吗?”
“严重?当然严重!”
克兰普的语气中带着被冒犯的不悦,
“但从本质上说,我依然占据着优势,一个巨大的优势!
我能解决这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