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出在补充条款,关于保险的续约。”
“续约?”
“续约。”
我用毫无负担的语调解释道,
“条款规定:一旦本年度合同到期,在没有任何不可抗力因素影响的情况下,双方都有义务以同等条件继续签署这份合同。
续约的保费,则将参照一些本地的经济指标,进行合理的、不超过特定百分比的年度微调。”
“这听上去没有问题……不,”
伊莎贝拉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恍然,
“原来如此。这是份无限期的合同?”
“在法律意义上,几乎无限期。
任何一方想要单方面终止,都需要支付一笔高额的‘设施维护与拆除费用’。
只要伊米塔多公司和该社区的地产权依然存在,这份契约就将与每一户的地契永久绑定。”
我露出微笑,
“这在当下,看上去完全是对投保方的重大利好。
他们无需担心公司在下一年会停止出售保险,更无需担心我们会像其他保险公司一样,在巨灾之后大幅提高保费。
在野火地带的背景下,扼杀未来的风险,远比寻求进一步的福利更为重要。
比起减少支出,他们更希望维持现状。”
“但是,背景改变了。”
伊莎贝拉猜出了谜底,事实上,我的暗示也足够明显。
“是的,背景改变了。”
我确认道,
“公司用于预防野火的那种新型抑制剂,其效果远超所有人的想象。
它不仅仅能扼制当年度火灾的蔓延。
更能通过改变土壤的酸碱度与成分,在十年乃至更长的时间内,彻底破坏绝大部分灌木的生长条件,从根本上摧毁火灾发生的物质基础。”
我开始进行最终的分析,声音平稳而冷酷,像外科医生在解说一台成功的手术,惊心动魄而充满危险。
“这是公司从一家濒临破产的欧洲生化实验室收购的尖端技术。
由于其对局部环境的‘毁灭性’改造能力,之前从未被任何官方机构考虑用作灭火手段。
没有人知道它的真实效果。
所以,在未来的数十年里,公司几乎不需要为这份保险承诺的义务,提供任何实质性的保障措施,也无需再支付任何高昂的保费支出。
那些社区,会变得和友利坚任何一个内陆城市一样安全。
而居民们,则必须为了这份他们不再需要的保险,年复一年地支付保费,直到他们的房屋被废弃,或是公司显露仁慈。”
“即使初期的投入巨大,后续的收入也会将这一部分完全弥补。”
“回本时间呢?”
“我们的时间是无限的,伊莎贝拉。”
我的嘴角勾起弧度,
“在金融领域,一笔无限期的、稳定的现金流,就等于一笔高额的财富。
通过资产证券化,将其打包成各种复杂的金融衍生品,我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将未来五十年的收益,提前在今天的资本市场上变现。”
“不客气地说,你这是在欺诈。”
她的声音很轻,但用词锐利,
“通过信息差制造虚假的需求陷阱,来收割中产阶级的财富。”
“是欺诈,却也是合法合规、完全符合市场精神的欺诈。
人类的商业文明,一直建立在这种模型之上。”
我将这个行为进行了学术化的包装,
“首先,人为地放大某种集体焦虑或需求。
然后,以满足这种需求为名,设置看似优惠的、不可撤销的长期条款,诱导目标群体提前消费、背负债务。
最后,再亲手刺破这个由自己吹起的泡沫,依靠合同的刚性约束,让对方在需求消失后,依然要为过去的选择长期付款。
这个时代的房地产次贷危机和各类消费主义陷阱,其内核也正是如此。”
“如果酥油饼联盟有幸统治世界,你这种家伙大概会被第一个吊在路灯上。”
她半开玩笑地评价道。
“所以酥油饼已经是历史的尘埃了。”
我用一种近乎诗意的咏叹调回应,
“路灯总是明亮,市场永远繁荣。
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会比任何纪念碑都更长久。”
“好吧,亲爱的西拉斯,你说得对。”
伊莎贝拉叹了口气,随即身体前倾,双手手肘撑在膝盖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以一种全新的、更具亲和力的姿态看着我。
她宽松的衬衫领口再度洞开,那片细腻的肌肤与精致的锁骨,在办公室内柔和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目眩的质感。
“那么,环保问题该怎么解决?
我能想象当公众知道那份抑制剂的实情时,会是怎样的集体反应。
环保组织、媒体、愤怒的居民……”
“所以才会有两个方面,商业以及,政治。”
“政治?”
她眨了眨眼,蓝色的眸子里,流露出一种刻意为之的天真与好奇。
尽管以她的聪慧,大概已经猜到了答案的方向。
我没有立刻做出解答。
“好了,伊莎贝拉,教学时间结束。”
我为这次漫长的对话画上了句点,
“你今天刚从纽黑文回来,想必十分疲惫,需要休息。
你的机票是凌晨起飞,对吗?”
“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伊莎贝拉当然明白我的逐客令,但却罕见地表示出了反抗,
“我想先知道答案。”
我走到她的面前,俯下身,伸出手,用一种近乎爱抚的、极为轻柔的动作,整理了一下她额前那缕微乱的金发。
她没有躲闪,反而顺势将脸颊在我温热的手掌上轻轻蹭了一下,像一只寻求安抚的猫。
“后天,是我出任教育部部长的听证会。
到那时候,一切都会揭晓。”
我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现在,答应我,去好好休息,保重身体。”
我的神态,一定像极了一位忧心忡忡、关爱着自己晚归女儿的老父亲。
“如果真的在意我的健康的话,你就应该给我安排更多的休息日。”
她轻声咕哝,语气里带着一丝温和的抱怨。
“那是两回事。”
“好,明白,两回事。”
伊莎贝拉对此颇为不以为然,嘴角撇出一个无奈的弧度。
不过,她最终还是顺从了我的意志,优雅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我的房间在?”
“顶层,之前那个套房。
一直按你的喜好保留着。
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按床头的服务铃,或者直接打电话给我——只是,尽量注意呼叫的频率。”
“明白。”
“晚安,伊莎贝拉。”
“晚安,明天见。”
她转身,走向那扇由桃花心木制成的、沉重的双开门,没有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