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它们中的大多数,只是在事件发生之后,对着早已写好的答案,去反向推导出一个看上去足够巧妙的问题和过程。
你们的工作,就像经院学者,面对一部早已写就、不容置疑的圣典。
你们的任务不是去质疑圣典的真伪,而是以它为唯一公理,去构建整个宇宙的运行法则。
而在计划内,你们要做的,是在答案(财富最大化)和问题(所有社会现象)之间,搭建一座看上去无比坚固的逻辑桥梁。
哪怕支撑它的地基,悬于虚空。”
“也就是说——”
克劳斯·里希特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他那修剪精致的小胡子因为震惊而微微颤动。
“也就是说,”
西拉斯接过了话头,他演讲时的那种激情和专注正在褪去,整个人重新恢复到一种内敛而优雅的绅士姿态,
“你们的任务,就是把你们所知道的所有学科,各个领域内的所有规律和知识,都转化为指向财富增值的函数,一同填充进这个框架中。
并保证其在逻辑上、叙事上、情感上,都看上去绝对‘可信’。”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在众人脸上缓缓滑过。
“当然,”
他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却蕴含着魔鬼般的诱惑,
“我是说当然,你们各自的学说和思想,也可以用一种看上去合理的方式,融入到这个宏大的模型中。
即使它表现出的只是一种诱导性的陷阱,或是一种……理论上的游戏。
只要它能在这个框架里,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和运行。”
“我想,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卢西恩立刻领会了意思。
这是一张空白支票。
只要能让整个模型在宏观上服务于最终目的,就完全可以在微观的细节里夹带私货。
将自己那被边缘化、被嘲笑、被无视的理论,嵌入这个即将拥有无限权力和资源的庞大体系中。
这对于任何一个理论家而言,都是最渴望得到的验证、应用与推广。
尤其是场上的这些人。
这是让他们那早已死去的学术理想,以一种“借尸还魂”的方式,在现实世界中获得永生的机会。
西拉斯的目光转向了前排:
“场上的经济学者,里希特先生——我记得您是路德维希·冯·米塞斯晚年的学生之一,一位可靠的经济学者。”
然后,他又看向了角落里的一位女性,她气质沉静,戴着一副无框眼镜,像是一尊被遗忘在图书馆角落的古典画像。
“以及数学学者,譬如德米特里和阿加莎·诺兰教授,会协助你们将这一切,转化为可以被计算、被验证的数学模型。”
他最后做出了总结:
“我希望你们能通力合作。
总而言之,报酬是一亿友元。
当然,最终的成果,需要由我亲自过目。
以及,所有人各自编纂的部分,都必须署上你们自己的名字。
这是必要的限制,也是你们为不朽付出的代价。”
他说完,朝身旁的伊莎贝拉示意了一下。
伊莎贝拉向前一步,她一直如同一尊白色雕像般沉默,此刻才终于活动起来。
手中凭空出现一个玻璃杯,里面是清水。
她将其递了过去。
西拉斯接过水杯,却没有喝,只是握在手中。
“一会儿,伊莎贝拉会提供给各位一份项目初步的研究路径规划(ResearchRoadap)和一份合同。”
他环视全场,
“那是合作协议。
也可以是保密协议,有需要的吗?”
他如此问道,在场鸦雀无声。
卢西恩注意到,西拉斯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
但伊莎贝拉的视线却如有实质,精准地落在了之前那位要求西拉斯道歉,但最终又坐下的女士身上。
那位女士此刻正略微蜷缩着身体,试图将自己藏在邻座的阴影里。
“刚才那位女士呢?”
伊莎贝拉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指向性,
“也许她需要一份保密协议。”
“哦,伊莎贝拉,”
西拉斯轻声说道,仿佛一位神父在教导他的信众,
“宽容,以及必要的理解,是一种美德。
尤其是在对方没有造成任何实质性危害的前提下。
并非所有的冒犯都值得被惩处,无论是事,还是人。”
“明白。”
伊莎贝拉微微颔首,收回了目光。
“那么,把合同分发下去吧。”
西拉斯的声音恢复了慷慨陈词时尖锐的决断力,
“既然大家都已充分理解了这个项目的价值、意义,以及它所承诺的未来。”
伊莎贝拉转身,从身后一个不起眼的公文包中,取出了一摞厚重的册子。
那叠文件在她手中显得举重若轻,但卢西恩能从那惊人的厚度判断出,每一份合同都沉重无比。
她开始分发,动作优雅,像是在派发圣餐的圣徒。
一部分人,尤其是那些理论更为激进、处境更为边缘的学者,几乎是立刻就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仿佛生怕这个机会下一秒就会消失。
一部分人略微犹豫,他们的思维或许还没能完全消化刚才那番颠覆性的言论。
但最终,在周围人的带动下,也纷纷署名。
只有少数几人,包括卢西恩和克劳斯·里希特,还在谨慎地翻阅着合同条款。
即便这类带着官方背景的合同内一般不会有太多陷阱,但在友利坚,谨慎是知识分子乃至公民生存下去的必要经验。
卢西恩注意到,伊莎贝拉和西拉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随后,西拉斯对所有人做出了提醒,他的声音里带着古典的、属于胜利者的宽容:
“慢慢来,诸位。
拉丁法谚有云:caveatscriptor——签署者须当心。
耐心些,伊莎贝拉,给我们的新朋友们留下足够的时间,去审视他们即将缔结的、通往新世界的契约。”
卢西恩深吸了一口气。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内心理性的防线。
西拉斯所展现的一切——权力、财富、思想的深度、操控人心的技巧,以及这种古典式的、居高临下的优雅——共同构成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引力场。
即使他一向以冷静和谨慎自持,此刻也感到一种热血上涌的冲动。
一种想要立刻投身于这场宏大而危险的创造中去的、迫不及待的渴望。
他不再犹豫。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在此刻听来,竟像是命运的序曲。
他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卢西恩·瓦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