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不速之客,正是化名“鸱夷子皮”的范蠡。他并未以越国旧臣的身份求见,而是凭借其积累的巨额财富和卓绝的见识,通过齐国有权势的大夫田文子的门路,得以在齐侯和群臣面前陈说利害。
齐廷之上,范蠡布衣葛巾,从容不迫。他首先分析了当前天下大势:“晋新败于邲,霸业中衰,三五年内无力大举涉足中原;楚虽大胜,气焰滔天,然其贪狠暴戾,诸侯表面臣服,内心实惧,且其重心仍在与晋争夺郑、陈,一时无力东顾。此乃齐国之天赐良机也!”
有齐国大臣嗤之以鼻:“即便如你所言,齐国之机在何处?莫非让我齐国去捋楚国之虎须?”
范蠡微微一笑,摇头道:“非也。齐国之机,在于南联越国,西结晋之余势,稳坐东方,蓄力待时。”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联越?越国僻处东南,虽灭吴,其力能及中原否?且勾践名声,狠戾多于信义,岂是良伴?
“越王勾践,确非仁德之君。”范蠡坦然承认,话锋却随即一转,“然其能隐忍,善用人,麾下甲兵经灭吴之战,堪称天下精锐。更重要的是,越国与楚国接壤,楚强则越危,越强则楚患。此天然之盟也!齐国与越结盟,不需出兵,只需在道义、物资上稍作支援,便可借越国之手,牵制楚国大量兵力于东南。如此,楚国无力全力北侵,中原诸侯见齐有外援,亦会更加倚仗齐国。此乃以他人之力,成我齐国之势,何乐而不为?”
范蠡的分析,层层递进,切中要害。他巧妙地将越国描绘成齐国抵御楚国、维持自身影响力的战略屏障和工具。齐顷公和部分有远见的大臣不禁动容。
当然,也有亲楚或持保守意见的大臣强烈反对,认为与蛮越结盟有失身份,且风险难测。朝堂之上,争论不休。
最终,齐顷公并未立即做出决定,但范蠡的言论,无疑在齐国高层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他让齐国看到了在晋楚夹缝中另一种扩张影响力的可能性。范蠡虽身不在庙堂,其智谋却已开始搅动千里之外的大国棋局。
消息传回姑苏,勾践听闻范蠡在齐国的活动,以及其提出的“联越制楚”之策,脸色更加阴沉。他并不感激范蠡为越国争取外援的努力,反而疑心这是范蠡与文种内外勾结的信号——否则,范蠡何以如此巧合地在齐国为越国游说?这莫非是文种通过范蠡,想引入外力,制衡自己这个君王?
恰在此时,丁固“恰好”查获了几封原吴国旧臣之间的密信,信中隐约提及对文种政策的感激,并抱怨越人将领的苛待。虽然信中并未直接涉及文种,但在勾践看来,这已是文种收买吴人心、图谋不轨的铁证!
一场秋雨笼罩了姑苏城,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相国府的屋檐。文种独自坐在书房,灯花噼啪作响。他收到了门生偷偷传来的朝中风声,也知晓了丁固查获“密信”之事。他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夜,仿佛看到了那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
他想起了与范蠡在苎萝村旁的初遇,想起了两人辅佐勾践,一步步从会稽之耻走到灭吴称霸的峥嵘岁月。往昔的雄心壮志,如今的如履薄冰;曾经的君臣相得,如今的猜忌丛生……巨大的悲凉和悔恨涌上心头。
他颤抖着手,展开一卷竹简,想写些什么,或许是自辩,或许是劝谏,又或许是给远方范蠡的绝笔?但笔墨悬停良久,最终只落下几滴混着无奈与绝望的墨点,晕染开来,什么字也未能写成。
他知道,那把名为“鸟尽弓藏”的屠刀,已经高高举起,而他能做的,似乎只剩下等待那最终落下的时刻。越国霸业的根基,正在这猜忌与阴谋的侵蚀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碎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