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的霸业达到了顶峰,但庄王和孙叔敖都清楚,维持霸权,比夺取霸权更为艰难。北方的晋国虽败未亡,东方的越国悄然崛起,潜在的挑战者仍在暗处窥伺。
邲之战的消息,在姑苏越国宫廷内,持续发酵。勾践对文种的猜忌,因晋国的惨败而进一步加深。在他扭曲的逻辑中,晋国正是因为内部卿权过大,君权不振,才导致了邲之溃败。这更坚定了他要将所有权力,尤其是军权和外交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决心。
文种似乎并未完全察觉君王心态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略了那些危险的信号。他依旧兢兢业业,处理着繁重的政务,并不断上书,陈述与齐、鲁结交,乃至暗中联络晋国残余势力,共同制衡楚国的必要性。
这一日,文种再次入宫,呈上关于派遣使者前往齐国的详细方案。
“大王,齐虽与晋不睦,但亦不愿见楚国独大。我越国新霸,与齐无旧怨,若遣能言善辩之士,陈说利害,未必不能结成联盟,共抗强楚。如此,我可西御楚,北联齐,霸业可期……”
勾践默默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划动。待文种说完,他并未直接回应,反而问道:“相国可知,晋国赵氏,如今境况如何?”
文种一愣,答道:“听闻赵朔戴罪留任,然赵氏势力大损,国内栾、郤等族,颇有异动。”
“是啊,”勾践意味深长地说,“权臣势大,终非国家之福。晋国之败,前车之鉴啊。”他目光如锥,刺向文种,“相国总览百政,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吴地,又力主外交结盟……寡人有时在想,相国之权,是否也已过重?”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文种耳边炸响。他脸色瞬间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臣……臣对大王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臣之所为,皆是为越国社稷着想,绝无半点私心!大王明察!”冷汗,已浸湿了他的后背。
勾践看着伏地颤抖的文种,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冷意,随即又换上一副温和的语气:“相国请起,寡人不过随口一言,何必如此惊慌?相国之忠心,寡人自然知晓。结齐之事……容寡人再思量。你且先退下吧。”
文种浑浑噩噩地退出宫殿,阳光刺眼,他却感到遍体生寒。勾践那“随口一言”,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他恐惧。他终于真切地感受到了范蠡信中那“鹰视狼步”的寒意,感受到了那柄“属镂之剑”的锋芒,已悄然对准了自己。
临淄的市井之间,“鸱夷子皮”的名声渐渐响亮。范蠡凭借其超凡的商业头脑和对局势的精准把握,财富迅速积累。他不仅经营货物,更经营信息。晋国败退后的权力动荡,楚国霸业下的隐忧,以及来自吴越故地的零星消息,都通过各种渠道汇入他的耳中。
当他听闻文种在越国宫廷中因谏言结齐而遭勾践猜忌质问的消息时,正在品茗的手微微一顿,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子珍终是未能看透,亦或……是不愿看透。”他对身边一位信任的伙计低语,“勾践之疑,既起,便难消除。邲战晋败,更坚其独揽大权之心。文种越是展现才能,越是忙于国事,在勾践眼中,便越是揽权、越是结党。”
伙计问道:“先生,文种大夫岂不危矣?可有解救之法?”
范蠡摇了摇头,目光深邃:“局已至此,除非文种自弃权位,效我泛舟五湖,否则……难矣。然让其放弃半生追求之功业,谈何容易?此刻去信,恐反害其速死。”他顿了顿,道,“加紧收集楚国的动向,尤其是其对越国的态度。另外,留意晋国赵氏的后续。天下之变,往往始于微末。我等虽在江湖,亦需洞若观火。”
他将杯中已凉的茶水泼在地上,如同泼掉了对故友命运的无奈与对过往峥嵘的最后一丝牵连。新的风暴正在积蓄,而他,已准备好在这乱世的缝隙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安然与机遇。只是不知,那远在姑苏的故人,是否还能有惊无险地渡过这愈发汹涌的暗流。
邲之战的余波,并未随时间的流逝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深湖的巨石,激起的涟漪正层层扩散,深刻影响着晋国的内政、楚国的战略、越国的君臣关系,乃至一位隐士的江湖布局。旧的霸权秩序已然崩塌,新的格局在暗涌中加速重构,预示着更加激烈、也更加残酷的战国时代,正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