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将灯火拨得愈发柔和,光晕流转,仿佛也带上了几分画中的氤氲仙气。他嗓音低沉,却字字清晰,引人入胜。上回书说到,书生柳梦梅于古寺画壁之前,神魂颠倒,竟被摄入画中世界,得遇那白衣仙子素娥。此间鸟语花香,美人如玉,直如人间仙境。柳生沉醉其间,可这完美无瑕的背后,当真毫无蹊跷么?
且说柳生初见素娥,只觉目眩神迷,魂不守舍。那素娥姑娘言谈举止,清雅脱俗,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是无一不精,与柳生相谈甚欢,引为知己。柳生只道是遇到了瑶台仙葩,前世姻缘,将那画外俗世,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黄衣少女,名唤阿蘅,是素娥的贴身侍女,活泼伶俐,常伴左右。她引着柳生在这名为“绘境园”的园林中游览。但见处处亭台精巧,移步换景,四时花卉竟在同一时刻绽放,芍药娇艳,秋菊傲霜,寒梅吐蕊,彼此交融,毫无违和之感。园中其他仕女,名唤云裳、弄玉、青娥者,皆是姿容绝代,才情不凡,对柳生这外来客,也并无惊讶,只是含笑致意,态度温婉。
柳生初时只觉得此地乃世外桃源,心中唯有赞叹。但时日稍长,一些细微的、不合常理之处,便如同水底暗礁,渐渐浮上心头。
首先便是那光影。园中永远是春日午后般的和煦温暖,光线明媚却不刺眼,天色永远是那般湛蓝,不见日升月落,亦无星辰变换。时间在此地,仿佛凝固了一般。
其次,是那些女子的行为。她们每日里似乎只有赏花、抚琴、对弈、嬉戏这几件事,容颜永远鲜妍,衣衫永远洁净如新。她们谈论的,无非是园中景致,诗词风月,从未提及外界丝毫,也似乎没有任何俗世烦忧,更无生老病死之念。她们的笑容永远恰到好处,如同画上定格的美人,少了几分活人应有的、鲜活生动的烟火气。
有一日,柳生与素娥在荷塘边漫步,见池中锦鲤肥美,嬉戏追逐,不由赞道:“此鱼悠游自在,真乃乐事。”
素娥浅笑嫣然:“园中万物,各得其乐,方能成就此间美景。”
柳生随口问道:“不知它们平日以何为食?”
素娥闻言,笑容微凝,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柳生无法理解的茫然,随即又恢复如常,轻声道:“它们……自有天赐甘露,无需凡俗饵料。”
柳生心中一动,又试探着指向一株同时盛放牡丹与腊梅的花树,问道:“此树竟能同开四时之花,真是奇哉!”
素娥眼波流转,笑意不变:“此乃绘境园之常景,公子何必讶异?天地造化,本就神奇莫测。”
她的回答,总是这般圆融无瑕,却又仿佛隔着一层薄纱,触碰不到真实的底蕴。柳生隐隐觉得,她们似乎……在回避某些问题,或者说,她们的认知,本就局限于此方天地,对此地之外、对常理规则,一无所知,亦不关心。
更让柳生感到一丝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对此地的记忆开始变得有些模糊。画壁之外的世界,家中的父母,赶考的功名,甚至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细节,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水汽,变得不甚清晰。反而是对素娥的一颦一笑,对园中的一草一木,记忆得异常深刻。
他仿佛成了一株逐渐在此地扎根的植物,依赖着这里的阳光雨露,对外界的感知慢慢退化。
这日午后,柳生独坐于一片桃花林中写生。画的是素娥倚窗读书的侧影。他笔走龙蛇,自觉将素娥那清冷专注的神韵捕捉了七八分,心下颇为自得。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他搁在石凳上的另一张旧稿。那是他初入绘境园时,心血来潮画的园门景致。他俯身拾起,却猛地愣住了。
只见那画中的园门之外,本应是延伸的小径与远山,此刻竟变得一片模糊!墨色混沌,仿佛被水浸过,又像是有一层浓雾笼罩,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心中骇然,连忙看向眼前的桃林,看向远处的亭台——一切清晰依旧。可为何独独画中园门之外的景致,会变成这样?
他想起自己似乎从未起过念头,要去探索那绘境园的边界。每次念头刚起,便会被素娥或阿蘅适时出现,以品茶、赏画、听琴等雅事引开注意力。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钻入他的脑海:此地,莫非是有边界的?而且这边界,正在无形中抹除他对外界的感知与记忆?
他猛地站起身,想要立刻去寻那园门看个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