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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挽天倾(1 / 2)

州衙大堂内,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寒冰。

崔?独自站在空旷的大堂中央。

他已换下了那身沾染血污的囚服,穿上了半旧的、浆洗得有些发白的绯色官袍。袍服穿在他因牢狱之灾而更显清瘦挺拔的身架上,显得有些空荡,却更衬得他脊梁笔直,如同风雨中屹立不倒的青松。脸上还带着明显的苍白与疲惫,眼底有着挥之不去的青黑痕迹,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温润如玉、此刻却仿佛被血与火淬炼过的眸子,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最璀璨的寒星,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与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子岳、蒙力、阿岩、韦靑蚨、叶英台……所有核心的、可信赖的僚属与将领,都已闻讯赶到,肃立堂下。他们的目光,复杂而沉重,无一例外地聚焦在崔?一人身上,有担忧,有期盼,更有一种在绝境中寻到主心骨的决然。

崔?的目光,却并未立刻看向他们。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大堂角落,那三具以粗糙白布覆盖、静静躺在地上的尸身之上——那是用生命为他铺就生路的牢头李班头,以及两名年轻的狱卒。

他缓缓走下台阶,脚步沉稳,却带着千钧重负。来到尸身前,他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为李班头整理了一下额前散乱的、沾染了血污的头发。动作缓慢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戚与无声的告慰。

然后,他站起身,面向众人。声音并不高亢,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石子,投入死水般凝滞的空气,激起层层涟漪:

“厚葬。”

只有两个字,却重若泰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堂下因闻讯赶来、正压抑着哭泣的李班头家眷,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补充道:

“以军功论!抚恤其家,州库出三倍恤银!若有子嗣,由州学供养,直至成年!此令,即刻执行,不得有误!”

堂下顿时传来更加压抑却无法抑制的啜泣声,那是忠魂家属的悲恸,也是对崔?这份承诺的感激。

“崔?——!”

一个尖利而气急败坏的声音,如同夜枭嘶鸣,骤然打破了这沉痛而肃穆的氛围!被软禁在偏院的萧山,不知如何挣脱了看守,猛地推开试图阻拦的衙役,踉跄着冲到堂前,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向崔?,声音因极度的愤怒与恐惧而变形:

“你……你乃待罪之身!朝廷钦犯!岂敢擅专州务?!还不束手就擒,听候朝廷发落!此间一切事务,自有本官……本官与经略司处置!你……你这是抗旨!是谋逆!”

崔?猛地转身!

他甚至没有提高声调,脸上也未见丝毫怒容,但那双骤然射出的目光,冰冷、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刺穿了萧山所有的虚张声势,让他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色由青转白,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待罪之身?”崔?缓缓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那笑意中充满了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他向前踏出一步,步伐沉稳,却带着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气势,目光如炬,缓缓扫过色厉内荏的萧山,扫过堂外闻讯聚集、脸上写满惶惑与期盼的百姓身影,最后,那目光如同千钧重担,沉沉地压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萧特使,”他的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清醒与力量,“请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看看这邕州城头尚未散尽的烽烟!看看城外流离失所的百姓!听听这满城妇孺的哭声与叹息!”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久困的潜龙发出震天的长吟,锋芒毕露,气势磅礴:

“现在!此刻!这邕州城内外,万千黎民百姓的身家性命、生死存亡,皆系于我崔?一人之肩!系于在座诸位同仁之手!”

他再踏前一步,逼近面无人色的萧山,气势如同出鞘的绝世宝剑,凛然不可侵犯:

“有什么过错!有什么罪责!都等我先破了眼前这十面埋伏、岌岌可危的死局再说!”

“若朝廷日后要问罪!若史笔千秋要诛心——”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最纯净的寒冰,缓缓扫过全场,最终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一字一顿,声如惊雷,在整个州衙上空炸响:

“所有干系!所有后果!我崔?,一—人—当—之!”

“来人!”他不再多看瘫软如泥的萧山一眼,断然下令,声音不容置疑,“请萧大人回房‘静养’!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若再擅出,以扰乱军心论处!”

“是!”几名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愤懑的邕江军精锐士兵轰然应诺,立刻上前,如同拎小鸡一般,将彻底失魂落魄、连话都说不出的萧山架了起来,拖出了大堂!

大堂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却弥漫着一股同仇敌忾、背水一战的悲壮气息。

崔?缓缓走回主位坐下,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那节奏沉稳,咚咚作响,不像随意之举,反而像战鼓擂动,又像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通判。”他抬眼看向王子岳。

王子岳神情肃穆,上前一步,微微一拱手:“下官在。”

“李天瑞兵败落魂谷,禁军溃散,侬智高叛军气焰正盛,已连夜逼近象州。此事,尔等如何看待?局势危殆,不必讳言。”崔?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迫感。

王子岳抬头看了崔?一眼,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痛色与无奈,终究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直言不讳:“大人明鉴。李天瑞鲁莽轻敌,致此惨败,非但损兵折将,更助长了叛军气焰。象州若失,邕州西面门户洞开,叛军可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届时,内外交困,民心惶惶,邕州……危如累卵矣。”

崔?目光沉静,继续追问:“若我等此刻出兵救援,象州可能守住?”

王子岳沉吟片刻,摇了摇头,语气苦涩:“难!叛军新胜,士气正旺,且熟悉山地,神出鬼没。我军新败,士气受挫,仓促迎战,胜算渺茫。更何况……”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经略司那边……态度暧昧,卢彦章未必肯再派援兵,甚至可能……掣肘。”

“若守不住,退守邕州呢?”崔?再问。

“退?”王子岳脸上露出一丝惨然,“退则广南西路西南屏障尽失,叛军可裹挟更多峒人,声势更大!朝廷震怒,必究失地之责!届时,我等皆为替罪羔羊,邕州上下,恐成弃子!民心士气,亦将彻底崩溃!”

堂内众人闻言,心情愈发沉重。王子岳的分析,句句戳中要害,眼前局势,确如他所言——进亦难,退亦亡,仿佛已陷入一个无解的绝境死局!

只有风穿过空荡的大堂,带来呜咽般的回响,吹乱了崔?案上那张绘制着邕州及周边山川险要、此刻却已沾染了点点水渍和淡淡血痕的旧地图。

崔?伸手,用指尖缓缓压住那张地图。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着。那一刻,他仿佛感觉压着的不是一张轻薄的纸,而是整座邕州城的重量,是万千百姓的身家性命!

“所以,”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写满忧虑的脸,语气却异乎寻常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看透命运的淡然,“这是一个无论进退,看似皆为死局的残局。”

众人默然,空气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短暂的死寂之后,崔?眼中骤然爆射出锐利如电的光芒!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

“蒙力!阿岩!”他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末将在!”蒙力与阿岩早已等候多时,闻声立刻踏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应诺,声音洪亮,如同金石交击!两人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决死的斗志!

崔?目光如炬,凝视着他们:“本官命尔等,即刻整编邕江军所有可战之兵!抛弃一切不必要的辎重,轻装简从,昼夜兼程,火速驰援象州!”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此去,不为争一城一地之得失!首要之务,是接应溃散的禁军残部,收拢败兵,稳住阵脚!见流离百姓,竭力救护;见遭屠村寨,全力止暴!若遇侬贼主力阻挠……”

他的声音骤然转冷,带着凛冽的杀意:“杀无赦!务必打出我邕江军的威风,挫其锐气!象州能守则守,不能守,则掩护百姓、败军,有序撤回邕州!记住,保存实力,维系民心,重于一切!”

“得令!”蒙力与阿岩同时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地面,发出沉闷而坚定的响声,如同战鼓擂动,震彻空堂!“末将等誓死完成任务!绝不辜负大人重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