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山谷·血鸦驿站
当“血鸦驿站”那破旧歪斜的木牌终于穿透浓重的夜雾,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时,连战马都忍不住发出疲惫的响鼻。
驿站依着一处陡峭的山壁而建,主体是粗粝的黑石垒砌,只有两层,几扇窗户透出昏黄摇曳的灯光,在死寂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渺小,如同巨兽嘴边的一点残烛。
“总算到了!他娘的,这鬼地方!”络腮胡老兵长舒一口气,声音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驿站门口挂着一盏风灯,灯罩上满是污垢,光线昏暗。一个佝偻着背、眼皮耷拉的老驿卒提着盏更破的油灯迎了出来,看到这一队杀气腾腾、甲胄染血的骑兵,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随即又恢复了麻木。
“军爷们…住店?”老驿卒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废话!”西风域翻身下马,将缰绳甩给亲兵,“把最好的房间,呃…算了,这鬼地方估计也没啥好的。能遮风挡雨不漏雨就行!马匹都喂上好的精料,水要干净!兄弟们赶了一天路又打了场架,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弄些热乎的吃食来,分量要足!”
他一边吩咐,一边掏出一小袋金币丢过去,“手脚麻利点!”
老驿卒掂了掂钱袋,麻木的脸上挤出一丝谄媚:“军爷放心,小店虽破,该有的都有!后院马厩宽敞,小的这就让人准备热水热饭!”他转身吆喝了几句土话,驿站里立刻响起一阵忙乱的脚步声。
驿站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显破败。大厅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几张油腻的方桌,几条瘸腿的长凳。墙壁被烟火熏得漆黑,角落里堆着些杂物。几个同样穿着破烂、眼神躲闪的伙计开始忙碌起来,搬动桌椅,生火烧水。
三百战神殿力士鱼贯而入,瞬间将本就不大的大厅挤得满满当当。士兵们卸下沉重的甲胄和武器,随意堆放在墙角,疲惫地瘫坐在长凳上,揉着酸痛的肩膀和腿脚,低声交谈着方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遭遇战,话题自然离不开离歌那如同战神下凡般的表现。
络腮胡老兵拍着大腿:“嘿!你们是没看见,离歌大人那一杖扫过去,三个‘无面傀’就跟纸糊的似的飞出去!那叫一个痛快!”
“就是!西风大人说得对,咱们下去纯属添乱!”年轻士兵满脸崇拜。
西风域没理会士兵们的议论,他环视一圈,对几个小队长吩咐道:“老规矩,安排好值夜,三班倒。马厩、前后门、二楼走廊都要有人。这地方不太平,都给我打起精神!吃过饭赶紧休息,明天还有硬仗!”
“是!大人!”小队长们领命而去。
驿站伙计很快端上来大盆的、冒着热气的杂烩汤,里面翻滚着不知名的肉块、干菜和粗粝的米粒。还有堆成小山的、烤得焦黑的粗面饼子。味道实在不敢恭维,但对于饥肠辘辘、又刚经历过战斗的士兵们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大厅里顿时响起一片狼吞虎咽的咀嚼声和满足的叹息。
离歌没有立刻去吃饭。他独自坐在大厅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解下了背后的裁决之杖。
暗金色的杖身沾染了些许泥点和暗红的血迹。他取出一块干净的软布,沾了点水囊里的清水,开始仔细地、沉默地擦拭着杖身。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出沉静的轮廓。裁决之杖顶端的红绸安静地垂落,在微弱的火光下,那抹红色如同凝固的火焰。
西风域端着两大碗杂烩汤和几个饼子走过来,将其中一碗重重放在离歌面前,自己也一屁股坐下。
“嘿,擦那么亮给谁看?这破地方又没姑娘。”西风域抓起一个饼子,大大咧咧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调侃道,眼睛却瞟着离歌擦拭的动作,带着一丝了然的笑意。
离歌没抬头,依旧专注地擦拭着杖身,直到最后一点污渍消失,杖身在昏暗光线下也隐隐流转着暗金的光泽。他才将布收好,端起面前的杂烩汤,喝了一大口。滚烫粗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习惯了。”离歌简单地回答,声音有些低沉。
西风域咽下嘴里的食物,身体微微前倾,胳膊肘支在油腻的桌面上,脸上挂着惯常的、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但眼神却认真了几分:“喂,我说兄弟,今天出发前,你可是去石城了吧?啧啧,我远远看着,咱们的小公主可是扒着门框,望眼欲穿啊!”
他挤了挤眼睛,“怎么样?老丈人那关好过不?”
离歌握着汤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耳根不易察觉地泛起点红晕。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石叔和阿布婶…人很好。”
“哈哈哈!”西风域忍不住笑出声,引来旁边几桌士兵好奇的目光,他赶紧压低声音,“就这?没别的了?比如…有没有拉着你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小子,好好照顾我女儿’?或者…丈母娘有没有偷偷塞给你点啥‘传家宝’之类的?”他促狭地眨着眼。
离歌被他问得有些窘迫,闷头又喝了一大口汤,才瓮声瓮气地说:“给了我一囊酒。”他顿了顿,补充道,“家里酿的。”
“酒?”西风域眼睛一亮,随即又露出失望的表情,“就这?唉,看来你这准女婿的待遇,还没到位啊!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凑得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八卦的兴奋,“我看香石妹子那样子,对你可是死心塌地了。临别时,那小眼神,啧啧,都快滴出水来了。快说说,抱了没?亲了没?她是不是哭得稀里哗啦的?”
离歌猛地呛咳起来,被粗粝的汤水呛得满脸通红,狠狠地瞪了西风域一眼。
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捂住胸口,那里贴身放着香石给他的、绣着紫藤花的香囊,里面装着她的一缕紫发和她昨晚连夜绣好的平安符。这个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西风域的眼睛。
“哈!藏什么呢?”西风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指着离歌胸口,“定情信物是不是?拿出来看看!让兄弟也沾沾喜气!”
“没有!”离歌斩钉截铁地否认,脸更红了,甚至有些恼羞成怒地别开脸。
西风域见好就收,知道再逗下去这耿直的兄弟怕是要拔杖揍人了。
他靠在椅背上,拿起酒囊灌了一口劣质的烧刀子,辛辣的液体入喉,他满足地叹了口气,眼神却飘向了驿站窗外无尽的黑暗,脸上的戏谑渐渐淡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自嘲。
“唉…”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陶碗边缘,“还是你小子有福气啊。香石妹子心思单纯,喜欢就是喜欢,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她稀罕你。两情相悦,长辈祝福,多好。”
离歌听出他语气里的异样,转过头看向他。
西风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不像我…我这心里头装着的那个…”他摇了摇头,又灌了一大口酒,辛辣感似乎让他舒服了些,“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兄弟我现在是进退两难,心里头跟猫抓似的难受。”
离歌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大厅里士兵们的喧闹声似乎也远去了。
“在想…龙族那个敖灵玉?”离歌难得主动开口问道。在封魔谷,西风域对那位龙族公主的异常关注,他并非没有察觉。
“嗯。”西风域坦然地点头,眼神有些复杂,“你也看到了,她…她身边总围着那个魔族小子,叫什么骨刃是吧?那小子献殷勤献得,啧,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她看。”
他语气里带着点酸溜溜的味道,“我呢?我连靠近她都得找个正经理由!龙族公主啊…高高在上,身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魔族情敌…”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关键的是,我连她对我到底有没有那么一丝丝好感都摸不准!每次想找她说句话,不是被那魔族小子搅和了,就是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清冷模样…难啊!”
他仰头将碗里最后一点酒喝干,把空碗重重顿在桌上:“你说我这算不算自找没趣?明知道希望渺茫,还跟中了邪似的惦记着?”
离歌沉默着。他对感情的理解远没有西风域那么复杂曲折。在他看来,喜欢就是像他对香石那样,坦坦荡荡,许下承诺,然后去实现。但西风域的困扰,他也能感受到那份真切的煎熬。
“她…知道你喜欢她吗?”离歌问了个最直接的问题。
西风域被问得一噎,随即苦笑更甚:“我倒是想让她知道!可怎么让她知道?冲上去跟那魔族小子打一架?还是学那些酸腐文人写情诗?兄弟,你是不知道,在她面前,我平时那点机灵劲儿全没了,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他郁闷地又想去拿酒囊,发现已经空了,烦躁地丢到一边。
离歌想了想,耿直地说道:“你可以直接告诉她。像我对香石那样。”
西风域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直接说?‘敖灵玉,我喜欢你?’然后呢?等着被她那冰冷的龙息冻成冰雕?还是等着骨刃那小子提着剑来找我决斗?兄弟,你那套直来直去的办法,只对香石妹子那种单纯的小姑娘管用!对上敖灵玉…”
他摇了摇头,一脸“你不懂”的表情,“她那心思,比这毒蛇山谷的瘴气还难猜透!我西风域自认阅人无数,在她面前,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离歌皱了皱眉,他确实无法理解西风域这种弯弯绕绕的心思。在他看来,心意就该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那…就这样?”离歌问。
“不然还能怎样?”西风域自嘲地笑了笑,眼神重新变得有些玩世不恭,但那抹落寞却更深了,“走一步看一步呗。也许哪天她自己就明白了?或者…等我把那个碍眼的魔族小子揍趴下?”他这话说得毫无底气,更像是一种自我安慰。
他站起身,拍了拍离歌的肩膀:“行了,兄弟,别琢磨我这破事了。你啊,就偷着乐吧!有香石妹子这样的等着你,好好珍惜。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进了沙巴克,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红秀那娘们儿今天只是开胃小菜,大的肯定在后头等着咱们呢!”
说完,西风域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走向楼梯,去找驿卒安排好的房间了。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萧索。
离歌独自坐在角落里,大厅里的喧嚣似乎与他隔了一层。士兵们吃饱喝足,开始陆续上楼休息,值夜的士兵也披上毛毡,抱着武器坐在火盆旁打盹。
他低下头,从贴身的衣襟里,小心地取出了那个绣着紫藤花的香囊。
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细密的针脚,仿佛能感受到少女残留的温度。他解开系绳,里面除了那缕属于她的黑发,果然还多了一个小小的、叠成三角状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朱砂画着玄奥的符文——这是她连夜赶制的平安符。
离歌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角落,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他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心意和承诺。
驿站外,毒蛇山谷的夜风呜咽着穿过怪石嶙峋的山谷,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驿站内,篝火发出噼啪的轻响,值夜士兵的鼾声渐起。离歌将香囊仔细收好,拿起裁决之杖,起身走向楼梯。银甲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步伐沉稳而坚定。
沙巴克就在前方,风暴正在汇聚。但此刻,他心中那片属于紫藤花的角落,却异常安宁。
驿站二楼,离歌的房间在走廊尽头。房间狭小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墙壁斑驳,窗户用厚实的木板钉死,只留几道缝隙透气。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头和灰尘的味道。
离歌没有睡。他盘膝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裁决之杖横放膝前,闭目调息。银甲已经卸下,只穿着一身黑色劲装,更显得身形挺拔,轮廓在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下如同石刻。
白日里战斗的疲惫似乎已被强大的意志力驱散,呼吸悠长而平稳,整个人如同蛰伏的猛兽,看似放松,实则每一寸肌肉都处在最佳的警戒状态。
驿站彻底安静下来。楼下大厅的火盆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值夜士兵靠在柱子上发出轻微的鼾声。山谷里的风似乎也倦了,呜咽声变得断断续续。只有远处不知名的夜枭,偶尔发出一两声单调的鸣叫。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午夜时分。
一个极其细微的声音,穿透了木板的缝隙,钻入了离歌敏锐的耳中。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也不是鼾声。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粉状物摩擦的“沙沙”声。细微得如同蝴蝶翅膀掠过尘埃。声音的来源,就在他窗外下方,紧贴着驿站粗糙的石墙!
离歌的双眼骤然睁开!黑暗中,他的眸子如同两点寒星,瞬间锁定了声音传来的方向——窗户左下角那道最宽的缝隙!
没有丝毫犹豫!
“砰!”
一声沉闷的爆响!离歌的身影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然释放!
他没有选择开门,而是直接撞碎了那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木屑纷飞中,他如同一道撕裂夜幕的黑色闪电,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直扑窗外下方!
驿站外墙下,一个娇小的黑影正半蹲着,纤细的手指间捻着一小撮散发着诡异甜香的暗绿色粉末,小心翼翼地、正准备从窗户缝隙弹入屋内。
黑影显然没料到目标会以如此狂暴直接的方式破窗而出!当她听到头顶爆裂声,惊骇抬头时,只觉一股凌厉的劲风当头罩下,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和铁血的味道!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带着少女特有的清越和惊慌。
她想后退,想施展潜行的身法融入黑暗,但太迟了!
一只骨节分明、蕴含着可怕力量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精准无比地、一把攥住了她纤细的后颈!
“呃!”少女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指尖的毒粉簌簌落下,被夜风吹散。她像一只被拎住了后颈皮的小猫,双脚离地,徒劳地在空中蹬了两下。
离歌稳稳落地,单手提着这个轻若无物的“刺客”,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
入手处,是温热细腻的皮肤和柔软的发丝。分量太轻了,轻得不像一个训练有素的杀手。而且…这惊呼声…
他手腕一翻,毫不怜香惜玉地将手中的人儿转了过来,面对自己。
月光恰好穿透稀薄的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被他钳制住的“刺客”。
那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
她穿着一身贴合的夜行衣,勾勒出刚刚开始发育的青涩曲线。
脸上蒙着一块黑色的三角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瞪得溜圆,如同受惊的小鹿,里面盛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羞愤,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好奇?
她的眼睛很特别,瞳孔是罕见的琥珀色,在月光下如同上等的蜜蜡,清澈得能映出人影。此刻,这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着离歌冷峻的面容和深邃的黑眸。
离歌愣住了。他能感觉到手掌下少女颈项脉搏的疯狂跳动,像只受惊的小鸟。这触感,这分量,这双眼睛…都与他预想中阴狠毒辣的“红秀”杀手相去甚远。
“你是谁?”离歌的声音冰冷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出,扯下了少女脸上的三角巾。
一张略显惊恐、却异常精致漂亮的脸蛋暴露在月光下。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鼻梁小巧挺翘,嘴唇因为惊吓和羞愤而紧紧抿着,唇色是天然的淡粉色。此刻,她脸颊绯红,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颤抖着,琥珀色的瞳孔里水光潋滟,直勾勾地盯着离歌近在咫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