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长安城外故人稀,金銮殿冷现真章
吊桥木板的吱呀声与钟声共振,在护城河上荡开圈圈涟漪。悟空踏上长安朱雀大街的刹那,金箍棒突然发出低沉的嗡鸣,棒身金紫纹路如心电图般急促跳动——街道两旁的商贩百姓竟无一人抬头,连孩童手中的泥猴玩偶都背对着他们,仿佛五圣是透明的影子。
“这城……不对劲。”八戒的钉耙在青石板上划出火星,火焰铠甲的光泽突然黯淡。他认出街角卖糖人的老汉,正是当年为他指路的高老庄邻村货郎,可对方递糖人的手径直穿过他的肩膀,眼里只有来来往往的凡夫俗子。
沙僧的宝杖骷髅眼眶突然垂下金色泪滴,滴在地面凝成面水镜。镜中映出长安的真相:二十年前送唐僧西行的百姓早已作古,新生代的长安人只在话本里听过“取经人”的传说,画师笔下的悟空长着鹿角,八戒成了青面獠牙的野猪精。
“他们记得的,只是自己想象的我们。”唐僧的青莲剑在袖中轻颤,袈裟上的莲花印记泛着微光。前方酒肆二楼传来说书声,讲的正是“唐三藏西天取经历险记”,说到悟空大闹天宫时,满堂喝彩;说到唐僧肉眼凡胎时,哄堂大笑。
玉龙化作的白马突然人立而起,龙角青光刺破笼罩长安的无形屏障。屏障碎裂的瞬间,五圣终于被凡人感知,却引来更诡异的反应——百姓们像受惊的鸟雀四散奔逃,商户纷纷关门上板,原本繁华的大街顷刻间空无一人,只留下串滚落在地的糖葫芦,糖衣上粘着片干枯的桃花瓣。
“这便是你心心念念要回来的地方?”悟空的火眼金睛望向皇宫方向,金銮殿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却透着股死寂的灰败。他指尖的金箍棒突然轻颤,棒身浮现出二十年前的画面:唐僧跨马西行时,长安百姓沿街跪拜,太宗亲手将通关文牒放入他的经匣。
五圣行至金銮殿外,禁军甲胄上的寒光比昆仑山的冰棱更刺骨。为首的将军横刀拦路,刀柄上的龙纹与玉龙颈间的鳞片产生排斥,“陛下在水陆法会旧址赏菊,闲人不得擅闯。”他的目光扫过唐僧的经匣,像是在看件普通的木盒。
八戒刚要发作,被沙僧的宝杖轻轻按住。杖头骷髅喷出的白光在半空组成“忍”字,“既已归来,何争一时?”他们转身走向皇城东南角的水陆法会旧址,沿途的宫墙爬满枯萎的藤蔓,藤蔓间缠着无数褪色的祈福布条,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
法会旧址的石台上,太宗正背对着他们赏菊。明黄色龙袍的下摆沾着泥土,手中把玩着朵墨菊,花瓣边缘已微微发焦。他身前的石案上,那本生了虫的《金刚经》摊开在“应无所住”篇,书页上的蛀洞恰好连成个“空”字。
“你们来了。”太宗没有回头,指尖掐断墨菊的花茎,“朕等了二十年,从青丝等到白发,从坚信等到怀疑。”他将断菊扔进石案旁的铜炉,火星溅在经书上,却没有点燃纸页,只烧去只啃书的蠹虫。
唐僧捧着经匣跪下,紫檀木匣上的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臣玄奘,幸不辱命,带回《归心经》十二卷。”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法会旧址回荡,惊起几只栖息在断柱上的寒鸦,鸦鸣如泣。
太宗终于转过身,龙纹玉带松垮地挂在腰间,眼角的皱纹比经书上的蛀洞更深。“归心经?”他突然笑了,笑声里混着咳嗽,“当年你说‘去西天求经’,朕信了;你说‘真经能度万民’,朕也信了。”他俯身拿起那本《金刚经》,书页在手中簌簌作响。
“可这二十年,长安瘟疫时,真经救不了染病的百姓;洪涝时,真经堵不住决堤的黄河。”太宗的手指戳着经书上的蛀洞,“倒是城东的李郎中,用几味草药救了半城人;河工老王,带着乡亲们堆起的土坝,比任何经文都结实。”
悟空的金箍棒突然离地寸许,金紫纹路暴起:“你这凡夫懂什么!”
“朕是不懂。”太宗的目光扫过五圣,最终落在唐僧身上,“但朕知道,当年送你出城时,城门口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把毕生积蓄塞给你,求你带本能治眼疾的经。你还记得吗?”
唐僧的喉结滚动,却说不出话。青莲剑镜中突然闪过那老婆婆的身影,她临终前还在摸摸索索地擦拭着等待的蒲团。
“她死前说,‘御弟啊,经要是难找,就别找了,你平安回来就好’。”太宗从袖中抽出通关文牒,纸页早已泛黄,上面的朱印模糊不清。“这文牒,是朕当年亲手盖的印。”他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今日,朕亲手撕了它。”
“刺啦”一声,通关文牒化作漫天纸蝶,每片碎片上都印着当年的送别场景。“因为朕终于懂了——”太宗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铜炉里的灰烬簌簌下落,“经在人心,何须远求?”
石案上的《金刚经》突然无风自翻,停在“凡所有相,皆是虚妄”页。御花园的水池恰在此时反射过道金光,照在水面上——两个唐僧的倒影正在缓缓重合:身披袈裟者的念珠与穿凡衣者的家书渐渐相融,九环锡杖的影子与陈江流的毛笔影子交缠,最终化作个捧着《论语》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