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高老庄里风波起平凡处见真如道
通天河的晚霞像是被揉碎的胭脂,层层叠叠晕染在西天的绸缎上,连河面的碎冰都镀上了一层琥珀色的柔光。五圣踩着碎金般的余晖行至高老庄外,八戒的钉耙在碎石路上磕出一串急切的声响。
\"翠兰,俺回来啦!\"他扯开破锣般的嗓子,声浪撞在斑驳的土墙上,震落几片干枯的爬墙虎。回音裹着三十年前的旧时光,在暮色里碎成粼粼波光——那时他褪去獠牙,化作丰神俊朗的壮汉,盖头下高翠兰的眼波流转,像两汪盛满春水的井,映着他假装腼腆的笑意。
村口老槐树的枝桠垂落下来,筛碎了漫天霞光。八戒望着树影里摇晃的光斑,恍惚又见自己扛着锄头走向田垄,裤脚沾着的不只是黑土,还有流沙河的细沙在缝隙里闪烁,通天河的水珠正顺着布料纹路缓缓渗开,将那些取经路上的腥风血雨,都酿成了此刻心头的温柔涟漪。
悟空突然按住金箍棒,火眼金睛里闪过红光——高老庄的炊烟虽袅袅升起,却泛着诡异的灰黑色,村口的石碾子倒在地上,碾盘上的刻痕不是五谷丰登,而是“妖僧”二字,笔画间还沾着新鲜的血迹。他猛地想起三打白骨精时,村民们举着锄头追打他的场景:那些惊恐的面孔,那些“打死这泼猴”的嘶吼,此刻竟在高老庄的土路上重现,只是这次,他们的锄头对准的是八戒。
“不好!”八戒九齿钉耙在掌心一转,耙齿间的曼陀罗花突然枯萎,花粉落在地上,化作高老庄的地图,图中标注的粮仓位置正冒着黑烟。他想起当年被孙悟空追打的日子:他化作的壮汉在高老庄乱窜,钉耙撞碎的水缸里,映出的不是妖怪的狰狞,而是对安稳生活的渴望。而此刻粮仓的火光中,高翠兰的绣花鞋正从梁上坠落,鞋面上的并蒂莲已被烧得焦黑。
沙僧的降妖宝杖重重顿地,青竹杖身泛起幽蓝灵光,杖头九个骷髅的眼眶里骤然腾起黑雾。雾气翻涌间,高老庄祠堂的景象如走马灯般浮现:檀木供桌被掀翻在地,摔碎的香灰混着烛泪凝成黑痂,高太公的画像被利爪划得支离破碎,歪斜的画框里,老人枯槁的手指正颤巍巍指向八戒栖身的柴房方向。
记忆如流沙倒卷,他想起初到高老庄那日,暴雨倾盆,屋檐的雨水连成珠串。高太公佝偻着背,枯树皮般的手掌紧紧攥住他的袖口,浑浊的老眼里盛满忧虑:\"沙长老,你可得看好那夯货,别让他再惹祸。\"那时他只当这是监视的命令,腰间的宝杖早已暗暗戒备,却不知老人话音里藏着的,是父亲般的担忧。
此刻摩挲着杖头的骷髅,沙僧忽然顿悟。这些年来,他守着流沙河底的九具取经人骸骨,任流沙冲刷,任岁月侵蚀,只为等待真正的取经人。如今,这份守护的使命悄然延续——不是看管妖怪,而是守护一颗想要向善的真心,守护八戒在烟火人间里寻得的那份平凡幸福。
唐僧骑着白龙马,通关文牒上的青莲图案突然渗出泪水,滴落在地上,化作高老庄的井水。井水倒映出的不是五圣的身影,而是一群村民举着火把的模样,为首的正是高老庄的里正,他手中的火把照亮的,是八戒当年化作的猪妖画像,画像上的獠牙被涂成红色,旁边写着“除妖”二字。
“他们把八戒当妖怪了。”唐僧指尖抚过剑柄的缠藤纹,青莲剑在暮色里泛起幽蓝光晕,剑身震颤时发出细碎龙吟。土墙上斑驳的刻痕在剑光中苏醒,歪斜的字迹里藏着经年累月的温度——最深处的“帮王二家盖房”还留着新鲜的木屑,旁边“给李三家挑水”的字样被雨水晕开,形成淡褐色的泪痕。当剑尖掠过“救了张四的孩子”那行字时,忽有凉意滴落剑身,竟是唐僧的泪。泪水蜿蜒着漫过刻痕,与墙皮剥落处新刷的“妖僧”朱砂大字缓缓交融,在光影摇曳中,勾勒出一张憨厚的笑脸。
悟空率先冲入高老庄,金箍棒横扫间,棒影中浮现出当年捉拿八戒的场景:他变成的高翠兰坐在床沿,八戒的钉耙撞在门板上,发出的巨响与此刻粮仓的爆炸声重叠。“俺老孙当年抓你,是怕你害人;如今护你,是知你护人!”悟空的棒影突然转向,不是打向村民,而是劈开粮仓的横梁,救出被压在底下的高翠兰,她怀中还紧紧抱着一袋麦种,种子上的泥土里,混着八戒当年送她的定情玉佩。
八戒与村民的缠斗已到关键。里正举着锄头砸向他的肚皮,口中喊着:“你这妖怪,骗了翠兰姑娘这么多年!”八戒却不还手,任由锄头落在身上,疼得龇牙咧嘴,却喃喃道:“俺是妖怪,可俺没骗她。”他的钉耙插在地上,耙齿间长出新的曼陀罗花,花瓣上浮现出他与高翠兰的日常:他帮她劈柴,她为他缝补,夕阳下两人坐在门槛上,分享一块桂花糕。这些画面随着花瓣飘落,落在村民们的脸上,让他们举着锄头的手渐渐放下。
沙僧将降妖宝杖插入祠堂供桌,青铜杖头的九颗骷髅眼窝突然迸出幽蓝光芒。黑雾裹挟着腐朽的檀香从骷髅口中喷涌而出,在半空凝结成高太公佝偻的虚影。老人枯槁的手指抚过太师椅扶手上经年累月的包浆,浑浊的眼珠盯着墙上那幅褪色的八戒画像——画中人袒露着圆滚滚的肚皮,手中钉耙还勾着半块未啃完的西瓜。
\"这夯货虽丑,心却是好的。\"虚影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深水井里浮上来的气泡。黑雾与缭绕的香火纠缠着化作声波,在祠堂梁柱间震荡:\"里正,当年我亲自写了拜帖,求那圣僧收他为徒。这些年他跟着取经人踏过火焰山、渡过流沙河,十万八千里的路上降了多少妖魔,怎么就成了妖僧?\"
村民们举着的火把在寒风中剧烈摇晃,跳动的火苗被无形的力量逐渐压成暗红色的火星。人群里有人偷偷放下手中的农具,木柄磕在青砖地上发出细微的闷响。月光透过祠堂破碎的窗棂斜斜切进来,照见众人脸上从狐疑到愧疚的神色变化,像被水晕开的墨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