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途汽车在柏油路上颠簸着,引擎的轰鸣混着窗外掠过的风声,把“回家”两个字拉得格外漫长。
小军靠窗坐着,手肘抵着斑驳的玻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窗沿上的灰尘。
车窗外,连片的稻田正铺展着最浓烈的金黄。稻穗沉得压弯了秸秆,风一吹就掀起层层浪,熟透的稻粒裹着阳光的暖意,连空气里都飘着淡淡的稻香。
这本该让人欢喜的丰收色,落在小军眼里却像针一样扎着。
她想起去年的这个时候,她还跟母亲张义芝擦着汗说,“等我考上大学,咱家就有好日子过了。”
那时她攥着钢笔的手格外有力,满心都是对未来的盼头。
可现在,“265”这个数字像块石头,沉得她连呼吸都发紧。
汽车在盘山站停了,小军拎着半旧的挎包下车,脚刚沾地就被热浪裹住。
八月的太阳毒得厉害,柏油路被晒得泛着油光,鞋底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粘黏,连路边的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树荫里。
她沿着南大街往家走,地面的热气透过鞋底往上窜,可她却觉得浑身冰凉,像揣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冰。
小军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头埋得更低了。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装不下,只有“265分”在反复打转。
推开院木门时,“吱呀”的声响惊动了屋里的人。
张义芝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显然是在蒸小军爱吃的红糖馒头,看见她回来,快步迎上来:“小军可算回来了,路上累不累?饿不饿?馒头刚上汽……”
话没说完,目光就落在小军耷拉的肩膀上,语气不自觉地放轻,“那……考上了吗?”
小军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似的发不出声,只能用力摇了摇头,然后绕开母亲伸过来的手,径直走向院角的偏厦子。
推开门,熟悉的炕桌、墙上贴满的旧奖状映入眼帘,她靠在门板上慢慢滑坐到地上,挎包掉在脚边,炕桌上的演草纸像在嘲笑她的没用。
天渐渐黑透,小军点起桌上的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在桌面上铺开。她翻出那本《数理化通解》,书角已经被翻得卷边,封面也磨掉了大半颜色。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批注,蓝色钢笔写的字迹有些褪色,却依旧清晰,那是王老师的字。
她想起王老师的话,“读书不是为了一定要考上大学,是为了心里有个念想,不管以后走哪条路,有念想就不怕难。”
她忽然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那时她没太懂这话的意思,可现在再想起,眼眶突然就热了。
小军合上书,放在膝盖上,抬头望着屋顶的菱形格子。木梁上还钉着父亲留下来的钉子,墙角的蜘蛛网沾着月光,一切都和以前一样。
她的心里还是难过,像压着块石头,可那块石头底下,却悄悄透进了一丝光。
没考上大学,好像也不是天塌下来的事,王老师说的“念想”,或许不只是考大学,更是读书时那份不放弃的劲儿。
她把书抱在怀里,往炕沿挪了挪,月光从窗缝里钻进来,落在她的手背上。这一晚,或许还是会难眠,但她不再觉得绝望了。
明年,她想再考一次。就算还是落榜,她也想再拼一次。毕竟,在那些黑暗的日子里,是读书给了她一点光,这点光,她不想丢。
没等小军从落榜的劲儿里缓过来,秋天就带着凉意来了。
白露刚过,盘山城里路边的白杨树叶子就簌簌往下落,风裹着碎叶扫过柏油马路,总带着股凉丝丝的潮气。
月英拉着冬雪走的很急,浅灰色的的确良衬衫被风掀起个角,她时不时低头看一眼身边的冬雪。
冬雪穿着崭新的小蓝布衫,辫梢用红绳系着,背着崭新的花布书包,眼睛却直勾勾盯着路边驶过的自行车。
“一辆,两辆……”她叨叨咕咕地数着,努力的回想着小军教她的数数字,数到五卡住了,她咽了口唾沫,赶紧把目光收回来。
“到了,冬雪,快看,你马上就是小学生了。”月英的声音软和,指了指前头红砖墙围起来的院子。那是胜利小学。
这是盘山城里唯一的重点小学,校门口上方的木牌子刷着红漆,“胜利小学”四个宋体字被雨水浸得有些发暗,却依旧透着股庄重劲儿。
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大多是新生报道的家长领着孩子,手里都拿着户口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裹着孩子的哭闹声,在秋风里飘得老远。
月英把冬雪拉到身边,从挎包里掏出户口本紧紧地攥在手里,淡蓝色的封皮磨出了毛边,翻开第一页的名字是刘月英。再往下翻两页,“夏冬雪”三个字用蓝色墨水写着,字迹工整,关系栏里写着“长女”。
报名处的老师是个戴黑框眼镜的女人,接过户口本扫了一眼,抬头问:“孩子叫夏冬雪?”
“哎,对,夏冬雪。”月英赶紧点头,手悄悄按了按冬雪的肩膀。
冬雪没说话,只盯着老师桌上的红墨水瓶,看着那暗红色的液体,在阳光里泛着光。
她忽然想起前几天在院子里,夏三爷用毛笔给她写名字,写的就是“夏冬雪”,墨汁落在宣纸上,晕开小小的一团黑。
冬雪悄悄攥紧了衣角,没敢吭声。老师抬头看了她一眼,笔尖顿了顿,在纸上写下“夏冬雪”三个字,字迹方方正正,像田里的稻苗,一行行排得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