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北风跟野狼似的在窗外嗥叫,德昇家土坯房的窗户被吹得簌簌发抖。
煤油灯芯爆出一朵火星,把墙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德昇搓着冻僵的手,哈出的白气在灯光里散成雾。
炕头上,俊英刚睡着,怀里的小婴儿呼吸均匀,脸蛋皱得像颗没长开的花生。
“按老理得从辈分排,”夏张氏磕掉烟袋锅里的灰,铜烟锅在炕沿上敲出沉闷的响。
“你娘说的对,你们这辈是‘德’字,下辈该带‘明’,盼着日子明亮点。”夏三爷眼角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霜,他往火盆里添了点煤油,火光突然亮起来,照亮了房梁上悬着的干玉米串。
德麟往火堆里添了块柳木疙瘩,火星噼啪溅起来:“爹说得是,可毕竟是小闺女,也得有点文气。”
“我前儿看《诗经》,有句‘如月之恒’,不如叫明玥?玥是神珠,镇宅。”三爷的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手指在掌心画着字形,“闺女家带个玉字旁,金贵。”
德昇盯着炕上的孩子,粗糙的手掌在衣角蹭了又蹭,终究没敢碰那软乎乎的小脸。“明玥,夏明玥。”
他低声念着,喉结动了动,“我盼她不光命里带光,将来还能识文断字,不用跟咱似的一辈子刨土坷垃。”
他想起白天去工农兵商店买麦乳精时,售货员们围着他打听俊英的情况,充满关切的眼神,心里像被冻住的土块硌得慌。
他希望他的闺女,也能在这样的关切和爱戴里,长大成人。
夏三爷捻着胡须笑了:“这名儿中听。五行里缺火,明字带日头,玥字藏着玉,玉能生暖。等开春盖新房,我把这名字写在房梁上,保准家宅平安。”
夏张氏从樟木箱子里摸出个红纸包,里面是三枚铜钱,“给孩子压枕头底下,辟邪。”
德麟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块磨得发亮的桃木:“这是我在部队削的,按老规矩削把小剑,满月时给孩子挂身上。”
木头纹理里还带着松脂香,他用红绳仔细缠好,“咱庄户人没啥讲究,就图个结实长大。”
窗外的风渐渐小了,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德昇把铜钱轻轻放在孩子枕边,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孩子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几个人不再说话,只看着那微弱的光亮,仿佛能从中看见来年的收成和新房的模样。
半个月的陪产假一晃就到了头,德昇收拾好行囊,归队的日子近在眼前。
临走前,他拎着小军最爱吃的芝麻糖,还有半袋子土豆,专程去了张义芝家。
小军手里正捋着刚择好的青菜,见德昇拎着东西过来,忙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去接。土豆袋子入手沉实,芝麻糖的甜香飘进鼻尖。
张义芝明白德昇的用意,他是放心不下俊英一个人在婆家坐月子。
毕竟对女人而言,生孩子远非简单的生命延续,而是一件真正关乎生命存亡的大事,藏着难以预知的风险与不易。每一步都牵动着生死,容不得半点轻慢。
德昇把小军拉到身边坐下,语气恳切的轻声嘱咐:“你二姐这人面子矮,心里有事不爱说。我走后,你多陪陪她,要是她有啥难开口的,你就跟我娘念叨,实在不行找德麟大哥,或者给我写信。不管啥情况,你多帮我盯着点儿,别让她受委屈。”
小军原本盯着德昇手里的芝麻糖,眼睛亮闪闪的,等听清德昇的嘱咐,她悄悄把刚要伸出去的手缩了回来,攥着衣角点点头。
她认真应道:“德昇哥,我知道了!我以后每天都去二姐那,她要是有啥不开心的,我立马跑回来跟大娘说,绝不让二姐受委屈!”
小军虽然稚嫩,却透着一股子认真,攥着芝麻糖的手紧了紧,像是把承诺也一并攥在了手里。
张义芝叹了口气,眼角眉梢都带着体谅:“你这孩子,回部队还记挂这些。俊英那边你放心,我隔天就去瞧她,她要是闷得慌,我就拉着她说话。你在部队好好的,别总为家里分心。”
说罢又拍了拍德昇的胳膊,那力道轻缓,藏着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满月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德麟就套好了马车,接来了张义芝和小军。
马车停在了三爷家的院门口。车轱辘上裹着草绳防打滑,车帮上贴着用红纸剪的囍字,被寒风刮得扑扑响。
小军穿着新做的蓝布棉袄,正踮着脚往车上搬铺盖卷,鼻尖冻得通红。
“二姐,你慢点。”她扶着俊英上马车时,特意把棉垫垫厚了些,“这车座我用麦秸焐了,不凉。”
俊英怀里的明玥裹在大红襁褓里,脑袋上戴着虎头帽,帽檐上的绒球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
夏张氏把一截桃枝塞进襁褓角落,枝桠上系着红布条:“带上这,邪祟不近身。”
张义芝在明玥的额头上用锅底灰抹了一块黑,嘴里念叨着,“黑脸去,白脸回……”
等小明玥回来,还得在额头抹一块白面。
张义芝挎着篮子随后上了车,里面是煮好的红鸡蛋和红糖:“到了家啥也别干,俊英你就安心歇着。”她看着俊英苍白的脸,心里直叹气,“昨儿桂珍送来了两条鲫鱼,给你熬汤下奶。”
马车碾过积雪的声音咯吱咯吱响,德麟坐在车头赶车,时不时回头看看车厢里。
俊英靠在车壁上,怀里的明玥醒了,小嘴巴不停咂着。
“饿了吧?”俊英解开棉袄想喂奶,却只挤出几滴奶水,眼圈一下子红了。
张义芝赶紧递过麦乳精罐子:“别愁,越愁越没奶,咱慢慢补。我当年生你大姐时,也没奶,是靠米汤喂大的。”
到了张义芝家,小厢房早收拾妥当。土墙刚用黄泥糊过,炕上铺着新晒的炕席。
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
月英正往灶膛添柴,烟气从烟囱里冒出来,在雪地里散成淡蓝色的雾。“炕烧得热乎乎的,”她憨厚地笑,“俊英,炕头给你和孩子。”
小军把带来的尿布晾在院子里的绳子上,红的蓝的在白雪映衬下格外鲜亮。
她学着夏张氏的样子给孩子换尿布,笨手笨脚地把明玥的腿抬起来,结果刚垫好的尿布又滑了。
“看我的。”张义芝过来示范,手指灵活地把尿布折成方形,“老闺女,学这些不丢人,将来都能用得上。”
小军脸一红,蹲在旁边认真看着,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化成的水雾。
德麟婉拒了张义芝留他吃饭,大队部一堆事儿,德麟赶着马车,着急忙慌的回去了。
晌午时分,明玥突然哭闹起来。
俊英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小军在外屋地忙乎,把冻了的鲫鱼化开,收拾干净,学着熬汤。
鱼刺卡在指甲缝里,她龇牙咧嘴地挑出来,又接着往锅里添姜片,“姐,鱼汤熬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