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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借宿(2 / 2)

借着外屋的光,夏德昇看到里屋一张不大的木板床上,竟堆满了小山似的、泛黄发脆的卷宗文件,只勉强在床边留出了一条窄缝,勉强够一个人侧身通过。

“最近单位……运动多,材料也多。”老周放下门帘,解释了一句,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无奈。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卷宗,像是在看一堆烫手的山芋。

夏德昇的目光在狭小的空间里游移,最终被墙上的老式木制相框吸引。

相框的玻璃擦得很干净。照片里,一个穿着笔挺的旧式军装、戴着军帽的年轻人,意气风发地站在天安门城楼前,背景是迎风招展的旗帜和辽阔的天空。

那年轻人剑眉星目,笑容灿烂,充满了那个时代特有的理想主义光芒。

夏德昇认出来,那就是年轻时的老周。一股强烈的反差感冲击着他:眼前这个略显佝偻、被卷宗和旧报纸包围的中年人,与照片里那个英姿勃发的军人,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下意识地对比了一下这个拥挤不堪的空间和自己老家宽敞的堂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这……还没老家的堂屋大呢。”

“别看这屋子不大,”赵助理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环视着这拥挤的空间,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感慨,“这可是在皇城根儿下,东交民巷!搁过去,这叫使馆区。搁现在,那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儿!能在这有个窝,不容易。”

夏德昇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瞬间有些发烫,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把那点“乡下人”的见识说出口。

他想起赵助理平时常挂在嘴边教导他们的话:“人呐,不能老窝在一个地方,得多出去走走,多见识见识这世界,眼界才能开阔,思想才能提升。”

这一刻,站在这个拥挤、陈旧却又带着历史分量的老屋里,看着墙上年轻的老周和眼前沧桑的老周,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赵助理执意要带他出来的深意。

这趟北京之行,接兵是任务,见识这纷繁复杂的世界,体悟这时代浪潮下的不同人生,或许才是赵助理真正想让他学习的功课。

晚饭是简单的白菜炖粉条,就着老周从食堂打回来的二合面馒头。饭桌上,气氛还算融洽。老周问了些连队的情况,赵助理拣些能说的趣事讲了讲。

夏德昇大多时候沉默地听着,扒拉着碗里的饭菜。他能感觉到老周身上有种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说话不紧不慢,条理清晰,偶尔引经据典,又恰到好处,和连队里那些粗豪的汉子很不一样。

但这种儒雅下,似乎又压着沉沉的心事,像那炉子上盖着盖子的水壶,里面的翻滚外人看不见。

地铺就打在里屋卷宗堆旁那块勉强腾出的空地上。

老周抱出两床半旧的军用棉被,带着阳光晒过的蓬松气味,这大概是屋子里最暖和的物件了。

奔波了一天的疲惫很快将夏德昇拖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压低的、却因情绪激动而无法完全掩饰的争吵声,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夏德昇深沉的睡眠。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耳朵却已不由自主地捕捉着外间传来的声音。

门帘缝隙透进一丝微弱的光。他本能地不想听,可那些话语却像有了生命,固执地钻进他的耳鼓。

“……老周!你糊涂啊!”是赵助理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绷紧的弓弦,充满了焦灼,“那些材料……你真打算就这么交上去?那都是心血!是脑子里的东西!白纸黑字写出来,那就是把柄!”

接着是一阵长长的、沉重的叹息,仿佛要把胸腔里的空气都吐尽。

然后是呛咳声,伴随着烟灰被吸入喉咙的撕拉声,显然是老周在猛吸香烟。

咳声平息后,老周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和沙哑,像钝刀子在磨石上拖动:

“老赵……形势比人强啊……你不懂,你不在这圈子里……你不明白现在这股风刮得有多猛……留着?留着那就是定时炸弹!随时能把你炸得粉身碎骨!”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声,“我那些在苏联留学时的笔记……还有以前写的那些探讨专业问题的文章……现在拿出来看,哪一句不是‘资产阶级学术思想’的铁证?哪一段不能上纲上线?与其等别人翻出来当靶子,不如……不如自己先‘润色’干净……”

“润色?”赵助理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这叫销毁!叫自毁长城!你那些学问……”

“学问?”老周发出一声短促而苦涩的嗤笑,像是自嘲,“现在什么学问比‘立场正确’重要?老赵,听我一句,你不在漩涡中心,别掺和,也……别替我担心。我能做的,就是把自己……‘润色’得让他们挑不出大毛病。至少……别连累了旁人。”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沉得像铅块。

夏德昇躺在冰冷的地铺上,身体僵硬,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黑暗中,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着。那些破碎的词语,“材料”、“定时炸弹”、“苏联留学”、“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润色”,像冰冷的碎玻璃碴子,扎进他年轻而单纯的认知里。

他隐约明白他们在讨论一件极其严重、极其危险的事情,关乎老周的命运,甚至性命。

但他又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凶险和无奈。

那份困惑,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他只能一动不动地躺着,在浓稠的黑暗里,听着那压抑的、如同困兽低吼般的对话,直到声音渐渐低落,只剩下窗外呜咽的风声,以及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熹微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北京城上空灰蒙蒙的薄雾,也吝啬地洒进东交民巷37号的小院。夏德昇跟着赵助理,默默地收拾好简单的行李。

老周站在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送行,脸上努力挤出笑容,眼下的乌青却泄露了昨夜的无眠。

他拍了拍夏德昇的胳膊,又用力握了握赵助理的手,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是说:“路上慢点。保重。”

“你也保重,老周。”赵助理的声音有些发沉,他深深看了老周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东西,担忧,痛惜,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夏德昇跟着赵助理转身离去,走出几步,他忍不住回头望去。

老周依然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镜片后的眼睛被阴影覆盖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蕴藏着惊涛骇浪。

那只挥动告别的手,显得异常沉重。

夏德昇忽然想起昨夜惊鸿一瞥,在里屋昏黄的灯光下,某个卷宗粗糙的牛皮纸封皮上,似乎用潦草的钢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资产阶级学术思想批判材料”。

那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在他的记忆里。它们组合在一起,像一道冰冷而充满恶意的谜题,带着不祥的气息,在他脑海中盘旋、放大,再也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