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刚带了点儿凉意,盘山城里的大喇叭就开始没日没夜地广播,一会儿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会儿是“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夏家大队的墙上被刷上了鲜红的标语,社员们聚在晒谷场听广播时,脸上都带着惶惑。
德麟心里隐隐不安,他从赶集回来的老乡嘴里听说,城里已经乱了套,学生们戴着红袖章在街上游行,砸了不少老字号的铺子。
他叮嘱社员们:“少出门看热闹,好好侍弄地里的庄稼,别跟着瞎起哄。”
这天傍晚,知青点突然热闹起来。
德麟路过时,看见几个知青围在院子里,高玲站在中间,手里举着一封信,脸涨得通红。
“沈阳的同学来信了!”高玲的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他们已经行动起来了,砸了市委大院,揪斗了走资派!他们说,革命浪潮已经席卷全国,咱下乡的也不能落后!”
李卫东皱着眉:“高玲,咱们这儿是农村,跟城里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高玲立刻瞪起眼睛,“农村就不要革命了?就任由那些牛鬼蛇神兴风作浪?我告诉你们,革命不分城里和农村,咱们知青就要带头行动!”
杨友来已经痊愈,经历了偷鸡事件,成熟稳重了许多。靠在门框上问:“那咱们要干啥?”
“破四旧!”高玲把信往桌上一拍,眼神发亮,“破除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盘山的南大庙,就是封建迷信的窝点,明天咱们就去拆了它!”
德麟心里“咯噔”一下,悄悄退了回去。
南大庙他熟!他想起了南大庙的菩萨脚下的小洞儿,和塞在里面的铜哨。
那是座老庙,抗日战争时曾是抗联和游击队的消息据点,庙里还保存着当年战士们用过的油灯和步枪,村里一直把那儿当革命教育的地方,怎么就成封建迷信窝点了?
德麟连夜去找队长赵丙春,赵队长蹲在门槛上抽着烟,眉头拧成了疙瘩:“这高玲是咋了?南大庙能拆吗?那是有革命历史的地方。”
“我明天去盯着。”德麟沉声道,“不能让他们胡来。”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来,知青点就传出了动静。高玲带着四个知青,手里拿着锄头、镐头,还有人扛着根粗木棍,气势汹汹地往南大庙去。
德麟早有准备,他叫上村里的几个老党员,还有当年在南大庙驻扎过的老游击队员张大爷,提前守在了庙门口。
南大庙的红漆大门有些斑驳,门楣上“革命圣地”的木牌是去年刚刷的漆,还闪着亮。
“高玲,你们这是要干啥?”德麟拦在门口,脸色沉得能滴出水。
高玲没想到德麟会来,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喊:“德麟书记,我们这是响应号召破四旧!南大庙是封建迷信的老巢,必须拆除!”
“放屁!”张大爷气得胡子都抖了,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这庙当年是咱游击队的交通站,日本鬼子的时候多少消息都从这儿走的,这是革命据点,不是封建窝点!”
“土老帽儿懂什么!”高玲挥舞着右臂喊道,“庙里的就是牛鬼蛇神,庙就是他们搞迷信的地方!”
“你敢再说一遍?”张大爷气得脸通红,“当年你们这些小孩芽子,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在这庙里商量打鬼子!这庙里的一砖一瓦都沾着革命先烈的血,你们敢动一下试试!”
高玲被张大爷的气势吓住了,但很快又硬气起来:“革命就要有牺牲!就算有过革命历史,现在它就是封建迷信的象征!我们必须拆!”
她说着就要带头往里冲。
“谁敢动!”德麟往前一步,张开胳膊拦住他们,“南大庙是省里挂牌的革命纪念点,要拆也得省里批准,你们私自动手就是破坏革命文物!”
双方僵在门口,村里的社员听见动静都围了过来,里三层外三层把知青们围在中间。有社员喊:“知青同志,这庙真不能拆啊,是咱盘山的根!”
还有人把当年游击队用过的油灯从庙里拿出来,举给知青们看:“你们看,这都是真的,不是迷信!”
高玲带来的四个知青看着黑压压的社员,又看着德麟和张大爷坚定的眼神,手里的锄头镐头慢慢放了下来。
高玲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德麟骂:“你是什么大队书记?你就是封建余孽的保护伞!你阻碍革命!”
德麟没理她,只是盯着她:“要拆南大庙,先过我这关。”
太阳升得老高,社员们还守在庙门口,高玲看着僵持不下的局面,咬了咬牙,狠狠瞪了德麟一眼:“好,南大庙我们不拆了!但老盘山还有别的封建窝点,咱们走!”说完带着四个知青气冲冲地走了。
德麟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隐隐不安。他知道高玲的性子,这口气她肯定咽不下。
高玲他们没回知青点,而是径直往北边的北大庙去了。
北大庙比南大庙偏,也更老,庙里只有一个老住持,是夏三爷的“干老”。已经八十多岁了,平时很少出门。
这庙规模不大,就几间瓦房,院里种着两排各种树,柳树、槐树、杨树、老榆树还有两棵石榴树。
香火已经没有什么了,只有附近的村民偶尔去烧香祈福,求个平安。平时的用度靠着庙里的几亩黄豆和菠菜地。
德麟听到消息,赶到北大庙时,远远就听见了砸东西的声音。
他心里一紧,赶紧往庙里跑,刚进院门就看见高玲正指挥着知青们砸佛像,一个泥塑的观音像已经被砸得稀碎,瓦片陶片落了一地。
“住手!你们干什么!”德麟大喊着冲过去。
高玲看见他,冷笑一声:“夏德麟,你还想来保护这个封建窝点?告诉你,今天谁也拦不住我们革命!”
“老住持呢?”德麟没理她,四处张望。
“在那儿呢。”杨友来赶紧指了指僧房,他受过德麟和社员们的照顾,并不想来打砸抢。
可是,高玲手里拿的,是学校和省里寄过来的指示。全国红卫兵小将联合起来,他可不敢跑单帮。
德麟冲进僧房,只见老住持盘腿坐在炕沿上,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门口,那里放着的一个观音像被摔碎了,碎片溅到了他的脚边。
“爷,您没事吧?”德麟赶紧扶住他,这才发现老住持浑身都在发抖,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
“他们……他们砸了菩萨……砸了祖师爷的牌位……”老住持的声音细若游丝,指着外面,眼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流下来,“那是几百年的香火啊……造孽啊……”
德麟心里又气又急,他转身往外冲,一把抓住高玲的胳膊:“高玲!你闹够了没有?老住持这么大年纪,你们怎么下得去手?!”
“怎么了?”高玲甩开他的手,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他是封建迷信的代表,就该被打倒!我们砸的是旧世界,建立的是新世界!”
她话音刚落,厢房里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德麟心里一紧,赶紧跑回去,只见老住持已经从炕沿滑到了地上,双眼紧闭,嘴角溢出了一丝血迹。
“爷!爷爷!”德麟赶紧把他抱起来,探了探鼻息,已经没气了。
“爷!醒醒啊……”德麟绝望的声音,利剑般穿透了僧房薄薄的墙壁,回荡在北大庙的上空。
院里瞬间安静下来,砸东西的知青们都停了手,涌进僧房,看着地上的老住持,脸色一个个变得煞白。
高玲也愣住了,她跑过去,看见老住持的遗体,又看看德麟通红的眼睛,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