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跟着三爷做活儿,干什么活都不打怵。
“德昇,跟我们走。”桂珍的眼睛还肿着,说话带着鼻音儿。
德昇挠了挠胳膊上被蚊子咬的包:“二姐干啥去?”
“去你二大爷家。”秀云帮他把柴捆堆在一起,“有正事。”
“可是我还没砍够......”德昇嘟囔着。
“别砍了,”桂珍拉着他的胳膊就走,“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德昇被拉扯着,进了城门楼,转过街道,拐进二爷家的胡同。
走到二爷家院门口,德昇停住脚。
院里的香灰混着汗味飘出来,还有女人的哭声,男人的咳嗽声,乱糟糟的。
“这是谁咋的了,找我干啥啊?”他怯生生地问。
“你二大娘走了,让你守灵。”桂珍蹲下来,帮他理了理汗湿的衣襟,“就是有人来了,就给磕头,陪着哭。”
德昇的眼睛瞪得溜圆:“可是我也不会哭啊!”他记得村里办丧事,孝子都哭得惊天动地。
童秀云往院里瞥了眼,压低声音:“你就‘哈哈’着。有人来哭,你就跪下磕头回礼,跟着‘哈哈’,听着像哭就行。”
桂珍的声音里带着恳求,“德昇,听话。”
德昇被一群人涌到夏二爷跟前时,腿还在发软。
院里的香烧得正旺,烟往他鼻子里钻,呛得他直想打喷嚏。
跪在院里的夏二爷看见德昇来了,立刻起身,坐在条凳上。
“德昇,跪下,给你二大爷磕头,叫爹!”夏三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
德昇“咚”地跪下,膝盖砸在青砖地上,震得他牙床发麻。
他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得地面砰砰响,直到秀云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衣角,才敢停下。
夏二爷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十块银圆,白花花的,在昏暗里闪着光。他捏起银圆,塞进德昇手里。
那银圆带着他手心的汗,滑溜溜的。“拿着。”他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德昇攥着银圆,指缝里都在冒汗。他转身跑出去,找到站在墙角的夏张氏,把银圆往她手里一塞:“娘,给。”
夏张氏的手一抖,银圆掉在地上,“叮当”响。她赶紧捡起来,塞进夹袄的内袋里,指尖触到冰凉的圆片,心里像被针扎。
自此,德昇就跪在灵堂里。
麻孝帽太大,压得他额角生疼,绳子勒在后颈,像根细铁丝。
他不敢抬头,盯着香案上的长明灯,灯芯爆出火星,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像个鬼。
灵堂里总有人来哭,女人的哭声尖,男人的哭声沉,他就跟着“哈哈”,嗓子干得冒烟。
有人来鞠躬,他就跟着磕头,膝盖在苇草团上磨得生疼。
子夜时,灵堂里没人来了,只剩下香烛“噼啪”燃烧的声儿。
夏张氏摸黑走进来,手里拎着个铝饭盒,饭盒上还刻着“劳动最光荣”的红漆字。
她蹲下来,把饭盒往德昇面前一推,盖子“咔”地弹开。白米饭冒着热气,上面卧着两块肥猪肉,油汪汪的,香得钻鼻子。
德昇盯着肉,眼睛都直了。他上次吃肉,还是过年时,一小块肥肉,娘切碎了拌在饺子馅里。
“吃吧。”夏张氏的声音很轻,“吃饱了,好给你二大娘送终。”
德昇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肉皮软乎乎的,咬下去时,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
他嚼了两口,突然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啪嗒”掉在碗里,混着饭粒。
原来肉是这么香的。他三口两口扒完饭,连碗底的油花都舔干净了,才发现娘一直盯着他,眼睛在暗处亮晶晶的。
夏张氏看他吃完,长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只摸了摸德昇的头,收拾了饭盒,走了。
夜色里,母亲的背影佝偻着,肩膀一耸一耸的。这是德昇守灵的第一个夜晚。
白天,人来人往闹闹哄哄的过的很快。
“明天就可以出殡了,”德昇听见夏二爷和吊唁的人说。
又是一个难熬的夜。
长明灯旁供着一碗倒头饭,白米堆得尖尖的,上面插着三根筷子。
德昇不敢看,一看就想起昨晚那两块肥猪肉,油顺下巴流进衣领,像一条滚烫的小蛇。
原来肉是这么香的东西,香得他一边嚼一边掉泪,香得他觉得自己竟有“罪”。二奶奶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才用指甲盖挑一点猪油抹在全家菜里,而他一人就吞了两块。
他怕二奶奶的魂还没走远,闻到肉味会伤心。他想偷偷把饭上的筷子拔掉,想让那团米尖尖塌下去,省得招眼。
可是他不敢,他不仅不敢拔筷子,他还怕黑。
灯芯短了,火苗一跳一跳,像随时会灭。老人说“灯灭人亡”,他赶紧伸袖子护住,又怕自己的呼气把火吹歪。
他不仅怕黑,更怕哭声。
屋里夏二爷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却还会突然的来一声:“德胜啊——你回来吧,来送送你娘呐——”
每当德昇困得睁不开眼,想跪着打个盹,那声音就突然响起,好像提醒他,不能偷懒。
德昇对德胜哥没有什么记忆,现在顶替的,却是“早死的德胜”的位置。
他也怕德胜哥真的回来,看见一个陌生小子穿着自己的孝衣,会生气。
于是他把额头死死抵在砖缝里,小声嘟囔:“哥,你别怪我,是他们让我来的……”
德昇又饿又困又累,他开始恨了,恨那十块大洋。
夏二爷把银圆塞进他手时,铜锈味混着汗腥直往鼻子里钻,滑腻腻的,恶心死了!
德昇转手就把钱塞进娘手里,可那十块大洋像生了根,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他恨这钱买断了他的名字——从今天起,他不再是夏家老二,而是“德胜的替身”“二爷的孝子”。
恨里又夹着一点说不清的痛快:长房长孙的香火,如今竟要他这根“旁枝”来续。
这念头一冒出来,他又赶紧朝棺材磕了个头,仿佛二奶奶能听见他的“大逆不道”。
可脚下一动,麻衣的针脚就扎进皮肉。原来“过继”不是一句话,而是一身衣服、一个位置、一条命。
他忽然明白:哥哥当年被领进二爷家门槛时,也穿过同样的麻衣,也跪过同样的青砖。
想到这儿,他把脸埋进掌心,无声地咧了咧嘴——像哭,又像笑。长明灯的火苗在他潮湿的睫毛上跳动,映出两粒小小的光斑,像两颗还没来得及落地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