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都市重生 > 本自俱足 > 第31章 回家

第31章 回家(2 / 2)

德麟甩了个鞭花儿,脆响在胡同里荡开。

驴车动了,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薄冰,细细碎碎的,像是谁在暗处嚼着冰碴儿。

雪片子突然大了起来,斜斜地打在脸上,有点疼。

他回头望向西屋,青砖墙上的喜字被风雪撕得豁了个口,红纸上的金粉被雪水浸得发乌,像块破布。

屋檐下挂着的紫皮蒜头在风里摇晃,蒜须上裹着的冰晶互相碰撞,叮铃铃的,像一串串冻住的小铃铛。

二大娘还站在门口,手搭在眉骨上望着,见他回头,扬了扬手里的瓜子壳,嘴动了动,不知说了些什么。

桂珍二姐蹲在堂屋地上,埋着头搓烟叶,脊背弯成一张弓,像是随时会被风雪压垮。

驴车出了胡同,往南走。雪越下越大,路两旁的白杨树落光了叶子,枝桠在灰色的天空上,划着凌乱的道道。

秀云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眼睛。“德麟,咱爹家......真能有地方?”

“有。”德麟说得肯定,心里却没底。

夏三爷分家后就搬出了老院子,夫妻俩磊了三间土坯房,东屋住人,西屋堆着柴火和农具,堂屋当灶房。

去年他成亲前回去过一次,见西屋的炕上铺着补丁摞补丁的席子,墙角堆着过冬的白菜,实在看不出能再容下两个人的空当。

可他不能说这话,秀云已经够委屈了。

驴车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雪小了些,风却更硬了。远远望见村口那棵老槐树,德麟心里一热——快到了。

再往前,就是夏三爷家的院门,木栅栏歪歪扭扭的,却扎得结实,是他小时候跟着爹一起栽的。

夏张氏正倚着门框纳鞋底,线绳穿过布面的声音“嗤啦、嗤啦”的。

她眼睛有点花,眯成一道缝儿,影影绰绰看见有驴车奔过来,车辕上的人影看着眼熟。

“娘!”德麟跳下车,喊了一声。

夏张氏手里的针线“啪”地掉在地上,她扑上来抓住儿子的胳膊,手糙得像砂纸,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德麟,我的儿啊......”她刚说了半句,眼泪就滚了下来,砸在德麟冻得通红的手背上,烫得他一哆嗦,“可算回来了......”

“德麟?!”夏三爷披着件灰扑扑的棉袄从屋里跑出来,棉袄前襟磨得发亮,袖口打了三个补丁。

他搓着冻僵的手,声音发颤,“你咋回来了?孩子,冻坏了吧,快进屋,快进屋!”

三爷接过驴缰绳,把驴牵到窗根底下,又转身搬樟木箱子。

箱子不算沉,可他还是喘着粗气,厚实的手掌在箱盖上留下几个灰扑扑的指印,像朵没开的花。

秀云红着脸,跟在后头,低着头,看见地上的雪被三爷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

东屋里,土炕烧得滚烫,席子边缘卷了边,露出底下的谷草。火盆里的炭块噼啪作响,窜起细小的火苗。

德昇和德兴看见哥哥和嫂子回来,很开心,上蹿下跳的不得消停,惹得童秀云笑声不断,倒是没了拘谨。

德麟脱了棉鞋,脚底板刚贴上席子,就烫得赶紧缩了缩,又忍不住往热处挪了挪,暖烘烘的热气顺着脚底板往上爬,把骨头缝里的寒气都逼了出来。

夏张氏从灶房端来两碗姜汤,粗瓷碗边缺了个口,姜汤里飘着几片姜,辣得人舌尖发麻。

夜里,德麟和秀云住在了西屋。刚烧的炕,热乎气儿还没散匀净。秀云裹着夏张氏找出来的补丁棉被,翻来覆去睡不着。

德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夏三爷家的东屋腾出了半间,可炕席下的谷草都露了头,墙角堆着的土豆发了芽,屋梁上悬着的老玉米串子干得发硬。

这日子,和夏二爷那边没法比。

“要不我明天去还驴车时,顺便去找找活计?”德麟望着梁上的老玉米,突然开口。玉米须子垂下来,扫着房梁上的蛛网。

秀云翻身坐起,油灯昏黄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见颧骨上的红晕。“我听娘说,爹和德昇在北大窑扣坯子呢,烧砖,一天咋也给一两块。”她的声音带着试探,手指绞着被角。

德麟沉默了。北大窑比北大庙还远着呢,离家有八里地。路不好走,而且烧砖是重活,他倒是能扛,可秀云一个人在爹娘的家里……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被角的补丁,那补丁是夏张氏用百家布拼的,红一块绿一块,倒也暖和。

窗外传来夜猫子的叫声,“嗷呜”一声,又尖又长。远处不知谁家的狗被惊了,吠了两声,很快又归于寂静。

东屋里夏三爷的呼噜声均匀而沉实,像老屋梁上的木头在喘气。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德麟赶着驴车,踩着薄霜出了门。

雪停了,风却更冷,刮在脸上像小刀子。经过村口的老槐树时,他忽然歇住了脚。

树杈上挂着个草编的蝈蝈笼,笼口系着的红绸带褪成了粉白色,在风里飘啊飘。

他想起十岁那年,他学着编蝈蝈笼子的情景。

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是二爷让他跟着学编蝈蝈笼,他手笨,编出来的笼子歪歪扭扭,蝈蝈放进去转个身就能把笼壁撞出个洞。二爷把笼子扔在地上,骂他“榆木疙瘩脑袋,啥也学不会,不如德胜哥”。他蹲在老榆树底下哭了好久,眼泪把衣襟都湿透了。转天,三爷就拿着编好的蝈蝈笼来找他,笼身编得圆滚滚的,笼门还留了个小机关,说是怕蝈蝈跑了。

“咱不学那精细活儿,”三爷摸着他的头说,“咱有咱的活法,实在,稳当。”

德麟站在树下,望着那个晃悠的蝈蝈笼,突然笑了。

那笼子本来是翠绿翠绿的,过了些日子就变得枯黄。

风卷着霜花掠过树梢,老槐树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

德麟紧了紧棉袄,甩了个鞭花儿,驴车飞快的跑起来,朝着盘山县城的方向。

车辙碾过冻硬的土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走得很实在。

他知道,往后的日子或许会难些,但这里有热炕,有姜汤,有等着他回家的人。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