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本小说网 > 都市重生 > 本自俱足 > 第21章 落脚

第21章 落脚(2 / 2)

架子车的一个破轱辘,深深陷进了被冻土掩盖的泥沼里,陷得很深。

几个同村的汉子,正围在车旁,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喊着低沉而用力的号子:“嘿——哟!嘿——哟!”试图将那沉重的负担从泥泞中拔出来。

那号子声在凛冽的寒风里打着旋,飘出去没多远就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显得那么微弱而徒劳。

大表哥是个红脸膛的汉子,此刻脸憋得发紫,棉袄脱下来扔在车板上,露出里面打补丁的单褂,后背全被汗浸透了,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旁边四五个汉子正弓着腰推车,手上青筋暴起,嘴里喊着号子:“嘿哟——加把劲哟——嘿哟——出得来哟——”

号子声刚落,“咔”的一声,车轴像是裂了,大表哥“哎哟”一声蹲下去,手摸着车轴,声音发颤:“断了,轴断了……”

夏张氏心里咯噔一下。那车是他们这一小队唯一的家当车,里面还有些铺盖。

她刚想走过去看看,德昇忽然拽她的衣角:“娘,你看,那边还有一个。”

顺着孩子指的方向,路边的枯草丛里,有个蓝布襁褓在动。不是被风吹的那种晃,是里面有东西在挣。紧接着,一声比德兴还细的哭声飘出来,像只快冻死的小猫,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又一个!”夏张氏的心跳猛地快了几拍。她赶紧捂住德昇的眼睛,可那哭声像长了针,顺着指缝往耳朵里钻。

她往前走了两步,看清了——那襁褓是用旧蓝布包的,边角都磨破了,上面插着根枯草,大概是怕被风吹走。风卷着襁褓往坡下滚,快滚到沟里时,被块石头挡住了。

“是……是小娃娃。”德昇从她指缝里看见了,声音发怯。

夏张氏的手在抖。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年头,养不活的孩子,只能扔在路边,盼着遇上好心人,可这冰天雪地的,哪有什么好心人?能顾着自己活就不错了。

她想走过去,脚却像被钉住了。怀里的德兴还在哼唧,她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快养不活了,哪有余力再添一张嘴?

风又大了些,那哭声断了一下,像是憋住了,过了会儿又响起来,更弱了。

夏张氏猛地转过身,拽着德昇往前走,走得飞快,像是后面有什么在追。她不敢回头,一回头,那哭声就会钻进心里,生根发芽,让她这辈子都不得安生。

走了没多远,怀里的德兴忽然尿了。热乎乎的尿透过夏张氏的单衣渗出来,很快就凉透了,冻得她心口一缩。

她赶紧停下,解开棉袄,把孩子整个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地方。孩子的小身子软乎乎的,带着点奶味,混着汗味,是这一路上最让她踏实的味道。

德兴的尿布换下来就冻成硬壳了,早上换下来晾在车把上,还没干,没一会儿就硬得能当柴烧。夏张氏摸了摸怀里的孩子,小屁股冰凉,她把自己的衣襟往紧里裹了裹,恨不得把孩子嵌进自己肉里。

这一贴,倒让她想起逃难前那些动荡的日子了。

那天晚上,月亮被云遮着,村里静得可怕,只有风吹枣树叶的“沙沙”声。三爷蹲在老榆树下,背驼得像座小土坡。他手里拿着个铜烟锅,是祖上传下来的,烟锅头磨得锃亮,能照见人影。

三爷用枯树枝似的手在树根下刨坑,盐碱地硬得很,他刨得满头是汗,胡子上都挂着汗珠,砸在地上,瞬间就被吞没。

“德麟爹,埋这玩意儿干啥?”夏张氏当时抱着熟睡的德兴,站在门口问。

三爷没抬头,手不停地刨:“祖传的东西,带在身上是累赘,埋这儿,等世道太平了……”他话没说完,城里忽然传来汽车喇叭的尖叫——“嘀嘀——嘀嘀——”那声音又尖又急,像刀子一样划破了夜,把他后半句生生掐断了。

紧接着,是“砰砰”的枪声,还有人哭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像一锅煮开的粥。三爷猛地站起来,把铜烟锅往坑里一扔,用脚把土踩实了,又搬了块石头压在上面。

“走!快!”他拽着夏张氏的胳膊就往村外拉,“老蒋要进城了!”

那夜的慌乱像场噩梦。德昇被三爷背在背上,吓得直哭;她怀里抱着德兴,跟着人流往黑夜里跑,鞋跑丢了一只,光着脚踩在梆硬的盐碱地上,疼得钻心,却不敢停。身后的村子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几点火光,和隐约传来的哭喊。

“娘,我饿。”德昇的声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

夏张氏摸了摸怀里,只剩下半块冻硬的红薯干,是昨天大表哥分的。她掰了一小块,塞到德昇嘴里:“慢慢嚼,能垫垫肚子。”

德昇含着红薯干,不嚼,就那么含着,大概是想让那点甜味在嘴里多留会儿。他又开始数前面人棉袄里露出来的芦花,声音轻轻的:“一朵,两朵……”

前面的队伍忽然停了。有人在喊:“前面有河!冻住了!”

夏张氏踮起脚往前看,果然,远处横亘着一条白花花的带子,是河。冬天的河冻得结结实实,上面已经有流民在走了,像一群小黑点在白纸上挪。

“能过去不?”有人在问。

“看那样子冻得挺厚,应该能过。”大表哥推着修好的车过来了,车轴用绳子捆了几道,勉强能走,“抓紧点,过了河,离黑龙江就又近一步了。”

夏张氏深吸了口气,冷风灌进肺里,像冰碴子在扎。她拽紧德昇的手,把怀里的德兴又往紧里揣了揣:“走,咱过河。”

德昇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娘,过了河,就快到黑龙江了?”

“快了。”夏张氏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结着霜,“到了那儿,就让你大表舅给你买桃酥。”

风还在刮,队伍还在挪。那只冻僵的“蜈蚣”在冻土上缓缓爬行,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点东西——或许是块冻硬的窝头,或许是句没说完的话,或许是个像黑龙江一样遥远的盼头。就像三爷埋在榆树下的铜烟锅,埋在土里,也埋在心里,盼着有一天,能再挖出来,能再回到那个有榆树的院子里去。

夏张氏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德兴,孩子睡着了,小嘴巴还在动,像是在做梦吃奶。她又看了看身边的德昇,孩子还在数芦花,数到了第五十六朵。她握紧了两个孩子的手,一步一步,跟着队伍往河边走。

脚踩在冻土上,发出“咯吱”的声响,那声音在风里传得很远,像是这乱世里,无数人用脚步写的信,寄给一个不知道能不能到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