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昇记挂的秋天很快来了,能吃饱的日子却没有来。榆树叶子黄得发苦,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像谁撒了一地碎金子,偏又带着股涩味。
天刚蒙蒙亮,连天的秋雨依旧缠缠绵绵的落下,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谁在外面轻轻的挠着。
夏张氏蹲在灶台前烧稗子粥,火塘里的柴噼啪地爆着小火星儿,她不时地伸手拨弄两下,手背在围裙上蹭了蹭,那围裙早就洗得发了白,补丁摞着补丁。
锅里的稗子咕嘟咕嘟冒着泡,混合着水汽飘出点儿寡淡的香,刚够勾得人肚子咕咕叫。
“娘,我头晕!”德昇从里屋走出来,耷拉着脑袋,赖赖唧唧的。
夏张氏盛了一碗米汤给他。
“喝了就好了,”她知道,德昇是饿的头晕。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吃不饱。个子噌噌的窜,小胳膊小腿细细的,支撑不住大大的脑袋,看上去像根小火柴。
德昇喝了米汤,果然精神了许多。
他蹲在灶坑前添柴,看着母亲从瓦罐里舀出最后半瓢稗子面,又从筐里抓了把榆树叶子——那叶子被晒得半干,苦巴巴的,她揉面时,手指被叶边的细毛刺破了,渗出血珠,混在面里,看不真切。
忽然,盘山县城方向传来扩音器的喧闹声,像铁片被生生撕开。夏张氏手一顿,抬眼往窗外望。
德昇听见动静,跑出去,扒着院墙头,脚踩着墙根儿那几块松动的土坯缝,小脑袋探得老高。
细细密密的雨雾里,他看见两个戴黄帽子的兵,站在城楼垛口的旗杆
那旗子早就褪了色,边角卷着毛,被风吹的散开了,此刻像只折了翅膀的灰鹤,打着旋儿往下栽,“噗通”一声摔进墙根的烂泥里,溅起的泥水惊散了尸堆上的绿头蝇,它们嗡的一声飞起来,又落回原处,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皮发麻。
“娘!旗子又换了!”德昇扭头朝灶房喊,小手指着城头——那里正升起一面红得刺眼的旗子,在风雨里猎猎地展着。
夏张氏几步冲出来,一把将德昇拽回院子,拽得他踉跄了两步。她反手去闩榆木门,那木门轴早就锈了,“哐当”一声撞上,门闩落下去,发出沉闷的一响。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夏张氏吸了吸鼻子,空气里除了街面上没清干净的、腐烂的黄草报纸味,还混进了点新鲜的腥气,像铁器上的血锈,扎得人心里发紧。
自打德麟过继给夏二爷,去了盘山县城,家里就更空了。夏三爷依旧住在北大庙种菜。有的时候回来,也是匆匆忙忙的。日头落了才回,天不亮就去。脊梁骨被露水和汗水浸得时常发疼。
家里就剩夏张氏拉扯着德昇和德兴,两个娃一个个子高点儿,窜过了椅背,一个刚够着炕沿儿,全靠她里里外外地扑腾。
租来的两亩薄田种了糜子,今年雨水多,长得稀稀拉拉,穗子瘪着。
夏张氏常蹲在地里叹气,手指划过蔫头耷脑的糜子叶,心里头也跟着发蔫。
夏四爷倒是常来,每次来都先在院里站一站,嗓门洪亮地喊“三嫂啊”,说些“这天要变”“粮食得省着吃”的话,手脚却不怎么动。临走时总不空着手,要么从菜地里薅两把青菜,要么从盐罐里抓一把盐巴,嘴里还念叨着“这年头能伸手帮忙的都是实在亲戚”。随后转身就往北大庙去,找夏三爷要帮工的钱。
德兴这些日子遭了罪,稗子粥刮肠,吃下去拉不出屎,小脸憋得通红,哭得嗓子都哑了。
夏张氏抱着他,边揉肚子边掉眼泪。可就连这稗子粥,也快喝不上了。
连天的雨把村道泡成了泥塘,想出去换点粮都难。她搂着俩孩子围坐在炕上,德昇靠着她左胳膊,德兴偎在右怀里,三个脑袋凑着,望着窗外密密麻麻永不停歇的雨柱。
那雨像是下在心里,把满天的乌云都压在了心口上,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晌午刚过,雨还没停,院门外突然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伴着粗重的喘息。
夏张氏掀开门帘,看见老姨家的大表哥站在院里,浑身往下淌水,脚上的草鞋底子早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头磨得发紫,每走一步,就在泥水里踩出个深深的窝窝儿,里头还嵌着草屑。
“老妹子,咱得走了。”大表哥裹着件夹袄,那袄上的补丁比布还多,有块是破军装的蓝布,有块是粗麻布,层层叠叠的像鱼鳞。
他说话时牙花子都打着颤,声音像冻僵的树枝,碰一下就能折,“听说黑龙江那边不咋打仗了,黑土地肥得很,撒把种子就能长,能活命。”
夏张氏搅米汤的手停了,稗子粒在碗里打着转。她拿不定主意,赶紧让大表哥去北大庙跟夏三爷商量。
等夏三爷闻讯回来时,天还是没有放晴的意思。厚厚的乌云一块一块的压着天空,低的要穿透窗棂,像一幅幅歪歪扭扭的画。
“这么下的雨,是收不上糜子的,没等包浆就涝死了,剩下的都是瘪穗子,这个冬天怕是又要挨饿。”夏张氏嘟囔着。
她不舍得家,却也不舍得孩子们挨饿受冻。
夏三爷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烟杆是老枣木的,被磨得油亮。火星在烟锅里明明灭灭,映得他眼角的皱纹又深了许多,像刀刻的一样。
“这盘山县城说是和平解放,可老蒋的兵车正往咱这儿开呢。”他抽了半天,才闷闷地开口,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烟袋锅子在门槛上磕了磕,落下几颗火星,“人挪活,树挪死,留下来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趁着没上冻,路还好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