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油灯微弱的光圈里斜斜地飘着,像无数银亮的针。灯光微弱地探向门洞深处,猛地照见一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那人浑身湿透,泥水血污糊了满脸,一只手死死捂着左臂,指缝间暗红的血混着雨水,正顺着青砖的缝隙蜿蜒爬行,如同一条条狰狞的蚯蚓。他惨白的脸在灯光下抬起,沾着泥浆的睫毛颤抖着。
“德麟,关门,快……”
竟是韩庆年!德麟记得坨子里大姑家的表哥,最近的见面还是在奶奶的葬礼上,一个总是沉默寡言、眼神却透着股倔强韧劲的韩表哥。
“庆年哥?”德麟惊得差点失声叫出来,慌忙压低嗓子,“你……你咋在这儿?”
韩庆年痛苦地抽着冷气,那双因剧痛而失神的眼睛在认出德麟后,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和一种濒死动物般的绝望。
他猛地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食指颤抖着,用尽力气抵在自己毫无血色的嘴唇上:“嘘——!关后门!快!”那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德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阵阵发麻。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本能,飞快地回身插好门闩,随即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架起韩庆年软塌塌、沉甸甸的身体。
韩庆年滚烫的额头抵着他的脖颈,每一次粗重痛苦的喘息都喷着灼人的热气。德麟踉踉跄跄,拖拽着将他弄进了地窖,堆着杂物和蓄水缸的角落里。
浓重的霉味、蒜苗辛辣的气息,瞬间被一股新鲜浓烈的血腥味搅得令人窒息。韩庆年瘫倒在干燥的草圩子上,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震动都让臂上的伤口涌出更多的血。
德麟抖开染血的靛蓝粗布外衣,试图去压住韩庆年的伤口。就在这挣扎间,“叮”的一声轻响,一枚小小的、黄澄澄的铜哨子从他撕裂的衣襟里滑落出来,滚到德麟脚边的干草上。
韩庆年浑浊的眼睛猛地锁住那枚铜哨,又闪电般射向德麟,那只沾满血污泥泞的手像铁钳一样骤然攥住了德麟细瘦的手腕!力道之大,痛得德麟几乎以为骨头要碎了。
“听……听着!”韩庆年断断续续地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在呕血,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钉住德麟惊恐的双眼,
“到南大庙!”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咽下的不是口水,而是碎玻璃渣,“南大庙……供桌左上角……菩萨……菩萨脚底下……有个小洞儿……”
他急促地喘息着,目光下移,死死盯住地上那枚铜哨,“把哨子……塞进去……就行!塞进去……”
话音未落,他松开德麟的手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抓起那枚还带着他滚烫体温的铜哨,狠狠塞进德麟冰凉汗湿的掌心!
那铜哨滚烫,像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炭,灼得德麟浑身剧烈一颤,险些脱手。
他低头看着掌心这枚小小的、沾着血污的铜哨,冰冷的金属此刻却烙铁般烫人。再抬眼时,韩庆年已耗尽所有力气,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他敞开的衣襟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青紫淤伤和那不断渗血的伤口暴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衣角上深褐色的血渍混着青绿的蒜苗汁液,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临近的污浊气息。
这一幕,猛地刺穿了德麟的记忆。离家那日,母亲脚下被驴蹄踏碎的蒜苗嫩芽,不也渗出过这样青绿绝望的汁液吗?那汁液曾混着母亲的泪水,如今又混着韩庆年的血……
一种巨大的恐惧与悲伤瞬间攫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
地窖口外,天色已透出蟹壳青。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暴戾的砸门声骤然撕裂了清晨的宁静!“开门!查户口!快开门!”
粗野的吼叫声如同炸雷,伴随着沉重的门板撞击声,一声紧似一声,震得整个小院都在发抖!墙皮簌簌落下,灰尘在透过地窖缝隙的光柱里疯狂飞舞。
这粗暴的喧嚣,诡异地与铺子里二大娘那永远不疾不徐、冷冰冰的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编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大网。
德麟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破膛而出。他猛地推开地窖口那扇沉重的木盖板,初升的阳光如同冰冷的利剑,直刺他的眼睛。
他看见那轮惨白的日头,正悬在夏二爷店铺那面褪色的蓝布幌子上方,将“福记”两个字灼烧得模糊不清。
晨光斜斜地洒在院中,照亮了竹匾上那些他亲手晾晒的、因失水而蜷曲起来的蒜瓣儿。它们扭曲的姿态,竟与离家那日母亲脚下被碾断的嫩芽如此相似——脆弱,绝望,被命运随意地蹂躏。
韩庆年昏迷前那嘶哑的嘱咐,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他的脑海里:“南大庙……菩萨脚底下……小洞儿……塞进去……”
德麟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枚铜哨紧紧贴在胸口,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一阵阵灼痛。
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
他不再犹豫,挑起那两筐沉甸甸、湿漉漉的蒜苗印子,仿佛挑着韩庆年的性命,也挑着自己无法预知的未来,一头扎进了门外那条被雨水洗得发亮的青石胡同。
胡同幽深曲折,晨雾尚未散尽,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脚步匆匆,肩膀被沉重的担子压得生疼,踩在青石板的积水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每响一下,他都觉得心脏跟着猛地一缩。身后,远处,那尖锐刺耳的警哨声如同跗骨之蛆,时断时续,却始终阴魂不散地追逐着他。
每一次哨音响起,他都感觉脖颈后的汗毛倒竖,仿佛下一秒,就会有凶神恶煞的警察从某个拐角或者紧闭的门扇后猛扑出来,将他连人带筐掀翻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