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爷习惯性地搓着手,凑到三哥跟前:“三哥,你看三嫂和德胜种地就是不行,你们那边的几亩地还得靠我,我这家里也不好过,实在揭不开锅了,孩子饿得直哭……那工钱,能不能先支点给我?”
夏三爷每每看着四弟那张混合着窘迫与渴求的脸,再想想弟媳怀中面黄肌瘦的小侄子,总是默默地把自己在庙里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的那点钱,悉数塞到老四手里,喘息着叮嘱:“老四,省着点花,你媳妇孩子都指望着你呢。”
夏四爷接过带着体温的铜钱,喉咙里像堵了块石头,脸热辣辣的,可想想家里装不满的米缸,那点愧疚转眼就被日子的艰难碾碎了。他攥紧铜钱,转身匆匆离去,不敢再回头。
盘山县城里,夏二爷的“福记蒜苗印子”铺子,生意却红火得令人眼热。二爷的手艺确实精湛,处理过的蒜苗青白分明,脆嫩茂盛,长势喜人,带着一股子勾人食欲的辛香。
“买蒜苗印子不用大老远的跑到奉天了,盘山县城福记的苗儿旺着呢!”这口碑如同长了脚,从街头巷尾声名远播。
天还黑黢黢的,二爷铺子里的油灯就亮了。他挽着袖子,一丝不苟地清洗、划块、分根、码放,动作精准得像在雕琢玉器。
二爷媳妇更是成了算账收钱的一把好手,十指翻飞,算盘珠子打得噼啪脆响,收钱找零麻利又爽快,脸上总带着得体的笑。
夫妻俩配合得天衣无缝,小铺子蒸蒸日上,攒下的银钱渐渐有了分量。
夏二爷偶尔托人捎点沈阳城里的洋点心和稀罕糖果回来,东西送到三爷家,夏张氏总要小心地分出一些,让德胜给四叔家送去。
然而,命运似乎见不得人稍得喘息。这年秋收刚过,一场罕见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持续了整整六天六夜。夏三爷家那几亩低洼的薄田,彻底成了水乡泽国。眼看到手的收成泡了汤,夏张氏愁得直掉泪。
偏偏祸不单行,夏三爷惦记着地里那点没抢收完的稗子,冒雨去田里查看,回来就发起了高烧,那哮喘的老毛病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地扑了上来。他躺在炕上,喉咙里像塞满了粗糙的砂砾,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发出可怕的“嘶嘶”声,脸憋成了骇人的青紫色,胸脯剧烈地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家里那点儿可怜的钱,早被老四一次次的“借支”掏空了。请大夫抓药?简直是痴人说梦。
德胜看着三叔在炕上痛苦挣扎,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三婶搂着德麟哭得六神无主。他猛地抹了一把脸,冲到墙角,拖出家里唯一那架破旧的板车,又翻出几根粗麻绳。他瘦,但骨架已经撑开了,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三叔抱到板车上,再用麻绳一圈圈仔细地捆牢实。
“三婶,看好家!我带三叔去北大庙!主持爷爷兴许有法子!”少年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他不顾夏张氏的哭喊阻拦,一头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
夜路漆黑如墨,雨水冰冷刺骨。泥泞的土路被泡成了烂泥塘,车轮深深陷进去,每一步都像在与无形的巨兽角力。
德胜弓着腰,头几乎要抵到地面,用整个身体死死抵住车辕,脚上的破布鞋早已不知去向,赤脚深深陷入冰冷的泥泞里,每拔一次脚,都带出沉重的“噗嗤”声。
他喘着粗气,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汗水混着雨水从额头流进眼睛,又涩又痛。一个深坑,车轮猛地一歪,板车剧烈倾斜,夏三爷的身体眼看就要滑落!德胜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扑过去死死抵住车身,膝盖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土坷垃上,钻心的疼瞬间传遍全身。
他顾不得,只是死死地撑着,直到稳住车子,才咬着牙爬起来,重新把绳子勒进肩膀的皮肉里,继续一步一滑地向前挣扎。板车上,夏三爷在昏沉中发出断断续续、撕心裂肺的呛咳。
就在德胜几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看着那通向北大庙的、仿佛永远爬不完的泥水时,身后突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
一道摇晃的马灯微光刺破雨幕,照亮了夏四爷那张满是雨水和焦急的脸!他显然是跑来的,浑身湿透,喘得厉害。“德胜!你个犟种!咋不喊人!”
夏四爷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二话不说,把马灯塞给德胜,弯腰和他一起死死扛住了那沉重的板车,“撑住!孩子!咱一起把三哥送上去!”
叔侄俩,一个半大少年,一个壮年汉子,在这冰冷的雨夜里,肩并着肩,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拧成了一股绳,拖着那承载着生命重量的板车,一步一步,艰难地、坚定地向上挪动。泥水混合着血水,在他们身后蜿蜒出两道深重的痕迹。
北大庙的住持被深夜的拍门声惊醒。打开门,看到门外两个浑身泥水、几乎虚脱的身影和板车上气息奄奄的夏三爷,老住持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悲悯。他没有多问,立刻合力将夏三爷抬进禅房,亲自施救。
老主持的功夫果然深藏不露,他沉稳地指点着夏三爷调整呼吸,那套独特的吐纳方法配合着几味庙里常备的草药煎成的热汤灌下去,竟奇迹般地渐渐压住了那凶险的哮喘。
当夏三爷终于沉沉睡去,呼吸虽弱却平稳下来时,窗外已透出蒙蒙的灰白。
夏四爷靠着冰冷的墙壁,看着三哥安稳的睡颜,一直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这才感到膝盖和手肘火辣辣地疼——那是路上不知摔了多少次留下的。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硬邦邦地硌着他——是他这半年多来,每次从三哥手里接过救急的铜钱时,都偷偷省下一两个,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积攒起来的一个小布包。此刻,这小小的布包竟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口。
他看看疲惫不堪、靠着门框睡着的德胜,又看看禅房里三哥蜡黄的脸,一种迟来的、尖锐的羞愧和温暖,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北大庙的禅房里,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萦绕不去。夏三爷在住持的精心调理下,那要命的哮喘终于被按了下去,蜡黄的脸上渐渐有了点人色。然而,这场大病不仅耗尽了夏四爷偷偷攒下的那点铜钱,更将夏三爷本就孱弱的身体彻底掏空,短时间内再也干不得重活。庙里种菜的活计,暂时也去不了了。生活的巨石,再一次沉沉地压在了夏张氏和德胜身上。
就在夏三爷一家愁云惨淡之际,盘山县城的夏二爷,竟也遭遇了一场无妄的风暴。
不知何时起,县城里悄悄流传开一个恶毒的谣言,像阴沟里的污水一样四处蔓延:说是“福记”的蒜苗印子用了不干净的井水泡发,吃了要拉肚子,甚至有人说亲眼见人吃了他家的东西中了毒!
这流言蜚语如同瘟疫,一夜之间就让“福记”门前冷落了下来。原本排队的顾客消失得无影无踪,偶尔有不明就里的乡民来问,旁边立刻就有“好心人”神秘兮兮地劝阻。
夏二爷急得嘴角燎泡,二爷媳妇更是愁得吃不下饭,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个常来取货的老乡,趁着天黑,偷偷把一张揉得皱巴巴的揭帖塞到夏二爷手里。
昏黄的油灯下,夏二爷展开那张粗糙的黄纸,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福记蒜苗印子,井水泡发,瘟病源头!黑心商人,害人不浅!”
夏二爷气得浑身发抖,一拳狠狠砸在案板上:“放他娘的狗臭屁!这是有人眼红,存心要搞垮我们!”
就在夫妻俩焦头烂额、愤怒又绝望之时,夏二爷猛然想起了沈阳城里的老东家,也是二爷媳妇的亲叔叔。那位做蒜苗印子生意起家、如今已是商会头面人物的吴老板。那是他当年学徒时,真心实意敬重过的长辈。事到如今,只能厚着脸皮去求援了。
夏二爷咬咬牙,翻出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当盘缠,星夜兼程赶往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