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盐铁利刃悬颅顶】
咸阳宫偏殿,十二盏青铜雁鱼灯吞吐着暗红火焰,将九卿重臣的身影拉长成鬼魅,扭曲地印在绘有玄鸟图腾的漆壁上。空气里浮动着奇异的味道:铜兽香炉里焚烧的椒兰混着某种更刺鼻的金属腥气,仿佛冰冷的铁器在灼烧。殿中巨大的青石地砖缝隙间,隐隐可见几缕几乎难以察觉的、银灰色的湿痕——那是每日洒扫后残留的水银蒸汽凝结的毒露。
巴清垂首立于殿心,一身玄色深衣近乎融入阴影,唯有束发的青铜鼎耳簪在灯下闪过一点幽光。左臂被墨色丝帛层层紧裹,内里透出的暗金与银交织的诡异光泽,如同活物般在布帛下缓慢搏动。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汞毒蚀骨钻心的锐痛,三星堆鼎耳强行归位的反噬远未平息。她眼观鼻,鼻观心,目光死死锁在面前青砖缝隙里一点凝固的银露上,仿佛要将所有的意志力都钉入这冰冷的死物,才不至于被这满殿无形的威压碾碎。
“七万斤!”治粟内史冯劫的声音如同钝刀刮过铜鼎,他枯瘦的手指重重戳在展开的蜀地丹砂账簿上,羊皮卷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巴氏独占巴蜀七成丹砂矿脉,水银月供竟敢削减三成!骊山陵寝地宫,江河湖海之像需水银灌注以为百川,一日不可耽搁!工期延误,帝陵难成,尔等商贾之罪,当诛九族!”
杀机如汞蒸气般无声弥漫,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腑。几道或冰冷、或审视、或幸灾乐祸的目光黏在巴清身上。她缓缓抬眼,眸子里没有惧色,只有一片沉静如寒潭的幽深。那目光掠过冯劫因激愤而涨红的脸,掠过他袖口沾染的一点不起眼的丹砂粉末——那粉末的颜色,与账簿上几处被朱砂圈出的“缺供三万斤”旁残留的赭色指痕,微妙地相似。
“冯大人忧心国事,拳拳之心,清感佩。”巴清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丝砂砾摩擦般的嘶哑,穿透殿内凝滞的空气。“然上月,巴氏丹穴山主脉突现‘黑泉’。”她手腕一抖,一卷染着大片褐色污迹的素帛唰地展开在青石地面上。帛上并非文字,而是用触目惊心的暗红与黑褐颜料绘就的图景:狰狞的矿洞岩壁裂开巨大缝隙,粘稠如墨汁的黑液从中狂涌而出,几个扭曲的人形倒在黑液中挣扎,肢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蚀消融,露出森森白骨。更诡异的是,黑液流淌过的地方,原本暗红的丹砂矿石表面,竟凝结出细密的、如同血痂般的暗红结晶!
“此乃地脉枯竭凶兆,黑泉所涌,剧毒蚀骨,触之即溃。”巴清指尖点向图中一处被特意放大的暗红结晶,“黑泉过处,矿石异变,出砂量锐减三成有余。强采,则矿毁人亡,水银永绝。削减之数,非不愿供,实不能供。”她抬起眼,目光不再看冯劫,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银针,直直刺向端坐于左首上位的丞相李斯。李斯垂眸静坐,宛如古井无波,唯有他宽大玄色袍袖的边缘,一道极其细微、如同被什么液体溅射上的丹砂红痕,正与巴清手中账簿某页缺失的边角处,残留的赤色暗纹边缘,如出一辙。
殿内死寂。只有青铜灯盏内的火焰噼啪作响,将那素帛上描绘的人间炼狱景象映照得更加惨烈可怖。九卿的目光在帛画、账簿和李斯袖口之间逡巡,空气沉重得能拧出水来。
少府卿章邯终于从御座右下方的阴影中缓缓踱出。他身量不高,面容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模糊不清,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过地上的素帛,最终落在巴清脸上。他并未开口,只是从腰间锦袋中拈出一枚约三寸见方的玉印。印钮雕琢成一只盘踞的螭虎,通体遍布细密如蛛网的冰裂纹。章邯的指尖在那冰冷的裂纹上轻轻摩挲着,走到冯劫身旁,目光落在弹劾的竹简上。
“既如此,巴清夫人便该明白——”章邯的声音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秤砣砸在人心上。他手中的冰裂螭虎玉印,毫无征兆地“咔”一声,重重按在冯劫展开的那卷弹劾竹简末端空处。
印泥并非寻常朱砂,而是一种粘稠如血的暗红色!玉印提起,留在竹简上的印痕边缘,竟有极其细微的银光一闪而过。一股极淡的、混杂着土腥与铁锈的甜腻气息,瞬间在浓重的椒兰味中弥散开来,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是汞毒特有的味道!
内侍垂首,将盖了这诡异暗红印泥的弹劾竹简,无声地捧到巴清面前。那印痕如同一个刚刚凝固的、带着不祥气息的血口子。巴清瞳孔骤然收缩,左臂墨帛下的剧痛猛地加剧!那暗红印泥中蕴含的汞毒气息,竟与她体内肆虐的毒素产生了强烈的、近乎共鸣般的牵引!章邯的目光似笑非笑,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过她的脖颈。
“丹砂如水银,”章邯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清晰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流不到骊山帝陵,便只能流进……罪臣的血脉里了。”
【二、朱印藏毒染素帛】
怀清台秘窟,深藏山腹。洞顶渗出的水珠滴落在冰冷的三星堆巨鼎上,发出单调而空洞的“嗒、嗒”声,如同时间的丧钟。巨鼎之上,那只强行归位的夔龙鼎耳沉默地矗立着,耳根处狰狞的兽首仿佛在幽暗中凝视。兽首阔口边缘,那几缕象征血祭的枯槁黑发已湮灭无踪,只留下一点深不见底的黑色印记,像一枚嵌入青铜的、通往虚无的伤疤。
巴清褪去外袍,冷汗已将里衣浸透。公输衍用特制的银镊和玉刀,小心翼翼地剥离她左臂上已被汞毒蚀透的墨色丝帛。布帛粘连着皮肉被撕开,发出细微的“嘶啦”声,露出下方惨不忍睹的景象:整条小臂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妖异的、流动着水银光泽的亮银色,皮肤表面布满了细密的龟裂,如同干涸河床上纵横交错的纹路。龟裂深处,暗金与银混合的粘稠液体不断渗出,散发出刺鼻的腥气。更可怕的是,那枚藤蔓状的巫纹,此刻如同活物浮雕般凸起于银色肌肤之上,纹路的末端深深刺入夔龙鼎耳根部的黑色印记附近,仿佛在汲取着什么,又像是在对抗着什么,每一次搏动都带起巴清身体剧烈的痉挛和压抑不住的痛哼。
“呃……”巴清牙关紧咬,汗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滚落。公输衍屏息凝神,用浸泡过特殊药液的银针,极其缓慢地挑开腐坏的皮肉,刮去附着在骨骼上、如同苔藓般的暗色汞毒结晶。每一针下去,都带出几点粘稠的暗金血珠,溅落在冰冷的青铜鼎耳上,发出“嗤嗤”的轻响,瞬间被金属吸收,只留下几缕极淡的白烟。
“章邯松口了。”巴清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因剧痛而扭曲变形,目光却死死钉在石案上那卷刚刚由咸阳特使送达的素帛诏书上。在昏黄的长明灯下,素帛散发着柔和的微光,“特许巴氏专蜀道丹砂盐铁之利”几个玄漆篆字,力透帛背。落款处,那枚冰裂纹螭虎玉印的暗红印痕,如同凝固的毒血,在素色衬托下显得格外刺目。
“特许专卖,饵中裹钩啊。”公输衍叹息一声,放下银针,拿起一根细长的青铜探针,指向诏书正文末尾一行蝇头小楷的墨字批注——“‘以资皇陵’四字,便是悬顶利剑。”探针的尖端几乎要触碰到那行小字,“水银供不上,这特许便是催命符!章邯…不,是陛下,这是要你用整个巴氏的身家性命,为骊山帝陵做担保!”
巴清染血的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缓缓拂过那冰冷的、依旧散发着淡淡甜腥汞气的暗红印泥。就在指尖触及印泥边缘的刹那,左臂上那枚搏动着的银色巫纹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一股狂暴的吸力从巫纹中涌出!
滋——
仿佛回应着召唤,一缕比蛛丝更细、闪烁着妖异银光的液体,猛地从那暗红印泥的边缘挣扎着渗出!它如同活物般扭曲着,迅速拉长,蜿蜒爬过“专”字的最后一捺,在素帛上留下一道湿亮的、散发着浓烈汞腥的痕迹。
“汞精!诏印中封有提纯的地脉汞精!”公输衍失声惊呼,脸色剧变。三星堆鼎耳融合后,巴清的血液与汞毒已共生变异,此刻竟与这深藏于皇家印玺中的剧毒精华产生了如此强烈的共鸣!
剧痛如惊涛骇浪般瞬间淹没了巴清的神经!左臂的银色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穿刺搅动!在这撕裂意识的剧痛中,眼前的一切景象如同摔碎的铜镜般崩裂、旋转!时空的涟漪再次疯狂炸开——
『她看见章邯立于一间幽暗无窗的密室。墙壁由巨大的青黑色条石砌成,冰冷潮湿。密室中央,一方巨大的墨玉案几上,摆放着一只深腹青铜碗。碗中并非清水,而是粘稠如浆、不断翻滚着细小气泡的暗红液体——那是高度提纯、混合了某种奇异兽血的水银!
章邯手持那枚冰裂纹螭虎玉印,正缓缓将其浸入血汞之中!玉印上的冰裂纹隙贪婪地吸收着毒液,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印钮上的螭虎双眼竟隐隐泛起红光!血碗旁,一卷陈旧泛黄的巨大帛书徐徐展开,墨线勾勒出蜿蜒的水系与起伏的山峦——那是楚国云梦泽及其周边山脉的详细水脉图!
巴清的“目光”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死死锁在图上一处处用朱砂醒目标注的圆点上!那些标注点,赫然与巴氏在巴蜀赖以生存的丹砂主矿脉位置——丹穴山、巫峡口、枳水畔——完全重叠!一丝不差!
章邯将饱蘸血汞、红光隐现的玉印,重重按向铺在墨玉案上的崭新素帛——正是眼前这卷“特许诏书”!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而贪婪的弧度,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穿透时空的屏障,狠狠凿进巴清的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