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京城,秋意已深,空气中带着清冽的凉意。天空是一种洗练过的湛蓝,几缕薄云如丝如絮。然而,在国家安全战略智囊团那间宽敞明亮、却因议题沉重而显得格外肃穆的会议室内,气氛却与窗外的秋高气爽截然不同。
巨大的环形会议桌上,投影仪的光束投射在白色幕布上,映出复杂的曲线图、数据模型和全球地图标记。空气净化器低沉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凝重与思虑的焦灼。一场关于即将在巴黎召开的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第21次缔约方大会(p21)最终谈判策略的内部研讨会,正进行到关键处。
李玄策端坐于主位,深灰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只穿着熨帖的白衬衫,领口紧扣。他双手交叉置于桌面,目光沉静如古井,深邃地扫过在座的每一位顶尖专家——气候学家、经济学家、国际关系学者、环境政策研究员。他们代表着国家在这个领域最权威的声音。
“……综合目前所有主流模型和观测数据,”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气候学家指着幕布上相对平缓的极地冰川融化速率曲线,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审慎,“虽然冰川消融趋势不可逆转,但短期内出现远超模型预测的、灾难性加速的可能性,我们认为……是较低的。基于此,‘稳中求进’的谈判策略,以我们既定的自主减排承诺为基础,在技术转让和资金支持上争取有利条款,同时审慎应对‘损失与损害’(Lossanddaage)机制的谈判,守住我方底线,是风险与收益最为平衡的选择。”
“我同意张老的观点,”一位年轻些的国际法专家接口道,手指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损失与损害’机制牵涉历史责任认定和未来无限赔偿风险,发达国家设置的门槛极高,我们若在此刻投入过多政治资本强攻,恐会分散精力,影响更核心的减排目标共识达成。策略性搁置或模糊化处理,或许是更现实的选择。”
争论的焦点,如同无形的漩涡,牢牢锁定在“损失与损害”这个敏感而关键的议题上。支持“稳”的一方强调现实依据和谈判策略;少数几位持不同意见的专家则忧虑模型可能存在盲区,主张应更积极地争取建立补偿机制,为未来可能加剧的气候灾害寻求国际支持。会议室里,理性的辩论声此起彼伏,投影仪的光束中尘埃飞舞,映照着一张张严肃而专注的脸庞。李玄策沉默地倾听着,指关节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光滑的红木纹理,这是他深度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模型的数据曲线看似稳定,但国际博弈的暗流汹涌,他心中那根弦,始终绷得极紧。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位于京城核心区域的那座闹中取静的四合院里,李家众人早已安歇。月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李天枢卧室的地板上投下清冷斑驳的光影。房间里布置得充满童趣又带着几分科学气息,墙上贴着星空图和机器人海报,书桌上散落着乐高零件和几本翻开的科普读物。
突然,一声带着巨大惊恐的哭喊划破了夜的宁静!
“爸爸!妈妈——!”
紧接着是慌乱的脚步声和房门被猛地拉开的声音。李玄策和方清墨几乎同时从睡梦中惊醒,披上睡袍冲出自己的卧室。只见走廊上,他们年仅十二岁的儿子李天枢,赤着脚,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着。他满脸泪痕,汗水浸湿了额前的碎发,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纯粹的恐惧,瞳孔在黑暗中惊惶地放大。他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一头扎进母亲方清墨的怀里,冰冷的小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襟,语无伦次地哭喊着:
“冰……好多好多冰碎了!掉下去了!掉进……掉进好黑好黑的水里!比电视里……比电视里快好多!呜……水……水在哭!好响……好可怕!呜哇——!”
方清墨的心瞬间揪紧了,她紧紧抱住儿子冰凉颤抖的身体,手掌不停地轻拍他的后背,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和无法掩饰的心疼:“天枢,天枢不怕!妈妈在!爸爸也在!告诉妈妈,是做梦了吗?梦到什么了?”
“不是梦!不是!”李天枢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小脸上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和笃定,“我看见了!真的看见了!冰……那么大……那么大……”他挥舞着小手,试图比划出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大,“像……像糖块一样,咔嚓咔嚓就碎了!黑色的水……张开大嘴……把它们都吞了!水在哭……呜……好冷……好难受……”他仿佛再次被那恐怖的景象攫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小小的身体蜷缩着。
李玄策蹲下身,宽厚温暖的大手覆上儿子冰凉的小手和额头,触手一片冷汗。他凝视着儿子那双被巨大恐惧填满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黑暗与冰冷,绝非一个普通噩梦所能解释。他想起儿子从小展现出的那份异于常人的感知力,那份对自然灾变近乎本能的、模糊却往往准确的预警。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
“天枢,别怕,爸爸在这里。”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你看到的,很重要。能画下来给爸爸看看吗?”
李天枢抽噎着,用力点了点头。方清墨立刻拿来纸笔,在温暖的灯光下,李天枢趴在客厅的小茶几上,小手握着画笔,带着未散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开始在纸上涂抹。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没有画具体的冰山形状,而是用粗犷、破碎的蓝色线条,勾勒出巨大的冰块正在四分五裂、崩塌坠落的动感。下方,是浓稠得化不开的、漩涡般的黑色,仿佛深不见底、充满怨念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坠落的冰体。整个画面充满了扭曲、崩坏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黑色的漩涡中心,他甚至用颤抖的笔触点染了几滴深蓝色的、如同眼泪般的痕迹。
看着这幅充满不祥预感的画,李玄策和方清墨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这绝非孩童随意的涂鸦,更像是一幅来自深渊的警示图。
清晨,第一缕微弱的曙光艰难地穿透京城上空淡淡的灰霾。智囊团的会议室里,昨夜的争论余温尚在,咖啡的香气也掩盖不住一丝疲惫。
李玄策走进会议室,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走向主位,而是径直走到巨大的幕布前,将儿子那幅笔触稚嫩却触目惊心的画,用磁铁吸附在了幕布一角。那扭曲崩裂的蓝色冰川和汹涌的黑色漩涡,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诸位,”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今天会议开始前,请大家先看看这个。”
专家们的目光聚焦在那幅画上,有人面露疑惑,有人微微蹙眉,不解其意。
“这是我儿子天枢,昨夜因一个极度恐惧的‘梦境’而画的。”李玄策平静地陈述,目光扫过众人,“他描述的景象,是冰川以远超我们认知的速度崩解,坠入黑暗冰冷的海水,并感受到海水‘在哭’。”
“一个孩子的梦?”有人低声嘀咕,语气带着一丝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