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天城指挥中心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戈壁滩的夜色浓得化不开,远处发射塔架被强光灯勾勒出钢铁巨兽般的轮廓,顶端包裹着神舟十号飞船的整流罩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金属、润滑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臭氧气息,几十块显示屏上瀑布般流淌着数据,低沉的指令声和键盘敲击声构成了紧张的背景音。
李玄策站在总指挥席侧后方,国安部常务副部长的深色制服在荧光屏的冷光映照下,线条显得格外刚硬。他眉头紧锁,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主屏幕上火箭整流罩某个细微区域的放大图——一片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蛛网般的黯淡纹路正在缓慢扩散。旁边,方清墨院士的手指在触控屏上飞快划过,调出分子结构模型,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她低声对李玄策道:“涂层分子结构被恶意程序篡改,正在发生级联崩解……常规修复剂无效。根据分子亲和模型反向推演,需要一种极其罕见的生物抗体作为‘钥匙’,才能激活我们预先植入的纳米修复机器人……”
“抗体来源?”李玄策的声音沉静,听不出波澜,但只有身旁的方清墨能察觉到他下颌线条瞬间的绷紧。
方清墨的目光透过厚厚的镜片,落在自己手腕通讯器上刚刚弹出的加密信息框,那上面是一个简单却令人心悸的代号——“王”。她的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停留了一瞬,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母亲。”
这两个字像一枚冰锥,瞬间刺穿了李玄策维持的冷静外壳。他眼前闪过母亲王秀芹那张刻满风霜与固执的脸,以及那双因常年怨恨而变得浑浊、最近才似乎透出一点迟暮悔意的眼睛。与母亲之间那道冰冷、沉默、横亘了二十多年的鸿沟,此刻竟成了国家重器能否升空的关键?这荒谬而沉重的现实,让指挥中心恒温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只剩下决断的寒光:“立刻联系……”
话音未落,他口袋里的私人加密手机发出了刺耳的蜂鸣。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被他标注为“白眼狼”的号码——他前妹夫张伟。
几乎在电话接通的同时,一个变了调的、带着刻意扭曲的嘶哑男声便冲了出来,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耳膜:“李部长!久仰大名!您外甥张小辉小朋友,现在在我们这儿‘做客’。小朋友很想他姥姥,听说她老人家身上有件能救火箭的‘宝贝’?我们很讲道理,一手交‘货’,一手交人!地址马上发你!记住,只准王秀芹一个人带着‘东西’来!多一个人,少一个零件,后果嘛……呵呵!”电话被粗暴掐断,只剩一串忙音,冰冷地宣告着最后通牒。
李玄策握着手机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将那几乎要焚毁理智的怒火强行压回胸腔深处,迅速转向身旁一位面容精悍、眼神锐利如刀的中年人:“卫国!”周卫国立刻上前一步,这位昔日的危险品运输安全督导,如今已是国安部某关键行动部门的负责人,忠诚与能力历经风雨考验。“目标区域锁定,小辉安全第一!对方很可能声东击西,火箭这边的防御网,给我织密了,一只苍蝇也别放过!”李玄策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
“明白!”周卫国眼中精光一闪,再无多言,转身便隐入指挥中心后方忙碌的人影与闪烁的屏幕光流之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渤海之滨那座熟悉又陌生的北方小城。夜色笼罩着王秀芹居住的老旧居民楼。狭窄的厨房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炉灶上,一口小铝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米香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王秀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格子罩衫,佝偻着背,拿着长柄勺,心不在焉地搅动着锅里粘稠的白粥。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锅沿升腾的白色雾气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女儿李月竹冰冷的铁窗,女婿张伟那张虚伪谄媚又暗藏算计的脸,还有……那个被她长久忽视、亏欠了太多太多的儿子李玄策。悔恨,像这锅底渐渐积聚的焦糊,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厨房的寂静。王秀芹手一抖,勺子“哐当”一声掉在灶台上。她有些慌乱地拿起听筒,里面传来儿子李玄策的声音。那声音异常低沉、平稳,甚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刻意的疏离和公式化,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心上:
“妈。小辉被不明身份人员带走了。对方指名要您提供一种身体里才有的特殊物质,作为交换。地址我稍后发到您手机上。为了小辉的安全,请您务必独自前往,带上对方指定的‘东西’。”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声音更沉了几分,“……那东西,关系到国家一个极其重要的航天项目,也关系到小辉的命。具体是什么,方清墨会跟您解释。”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而冰冷。王秀芹握着话筒,僵立在原地,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炉灶上的粥彻底糊了,一股浓烈的焦苦气味猛地窜起,弥漫了整个厨房,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浑浊的眼泪被呛得涌出眼角。外孙被绑架了?要她用自己身体里的东西去换?还关系到国家大事?混乱、惊恐、难以置信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她踉跄着扶住油腻的灶台,手指颤抖着摸索着旁边一个旧搪瓷缸,想喝口水压压惊。就在此时,她手腕上那只戴了三十多年、早已停摆的旧怀表,表盖边缘那处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凹陷,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烫!那热度如此清晰,像被烧红的针尖刺了一下。
“啊!”她低呼一声,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盯着那块冰冷的金属。这表是李长庚当年出海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这突如其来的灼热感是幻觉?还是……某种冥冥中的示警?心头的恐慌被这诡异的触感搅得更加混乱。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老人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条没有号码显示的短信,只有一串冷冰冰的地址坐标。
王秀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尘土和陈年旧物气息的卧室的。她抖着手拉开五斗橱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塞满了舍不得丢的旧物。她摸索着,掏出一个边缘磨损的硬皮本子——那是她当年转成公办教师后记的教案本。翻开内页,几张泛黄的信纸滑落出来。纸上的字迹是李长庚的,刚劲有力,写于他“失踪”前一年。其中一页,写着他那次出海要执行的一个特殊打捞任务,末尾潦草地写着一行字:“……秀芹,若遇急难,切记,汝身所育,乃吾血脉相连之盾,或可护佑……”
“汝身所育……血脉相连之盾……”王秀芹枯槁的手指死死捏着那页脆弱的信纸,指节泛白,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这行字,一遍又一遍,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早已被遗忘在岁月尘埃里的密码。儿子电话里说的“身体里的东西”,女婿张伟那畜生伙同外人绑架小辉要的东西,难道……难道指的是这个?!一种源自母体最深处的、早已沉淀在血脉和岁月深处的……抗体?为了救外孙,为了儿子口中那个“极其重要”的国家大事?荒谬!绝望!却又像黑暗中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夜色更深了。手机屏幕上那个坐标像毒蛇的眼睛,冷冷地闪烁着。王秀芹猛地站起身,眼神里最后一点迟疑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她踉跄着冲到梳妆台前,那上面放着一个针线笸箩。她粗暴地翻找着,抓起一把锈迹斑斑、但针尖依旧闪着寒光的旧剪刀。她撩起左臂的衣袖,露出布满老年斑和松弛皮肤的手臂,枯瘦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隐约可见。
没有消毒,没有犹豫。她右手握着冰冷的剪刀尖,左手摸索着颈侧那剧烈搏动的大动脉,皮肤下是生命的洪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浑身一颤,汗毛倒竖。镜子里映出一张苍老、惨白、因恐惧和决绝而扭曲的脸。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冷笑,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吐出低如蚊蚋却字字泣血的自语:
“呵……这身子……这早就该还给长庚的身子……拿去!都拿去吧!只要能换回小辉……”冰冷的剪刀尖压在了温热的皮肤上,微微凹陷下去,只需再用力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