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芹缝补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针小心地别在衣襟上,又仔细地把病号服叠好,放在张小辉的枕边。然后,她才缓缓摘下老花镜,接过护士长递来的表格和笔。
表格上印着“志愿捐献遗体登记表”几个字。王秀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条款,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份普通的通知。护士长轻声解释着:“阿姨,您再仔细看看条款,特别是直系亲属意见这里…”
“不用看了。”王秀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她拿起笔,没有丝毫犹豫,在申请人签名处,一笔一划地、极其认真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王秀芹。字迹有些颤抖,但很工整。写完后,她放下笔,像是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抬起头,看着护士长,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悲戚,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释然,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温柔的弧度:“我这把老骨头,活着的时候没给孩子们做什么好事,走了…就留给那些学医的娃娃们练练手吧。能让他们多救几个人…也算是…赎罪了。”她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病床上熟睡的张小辉,眼神瞬间柔软下来,“只要…只要小辉好好的…”
护士长看着眼前这个瘦小苍老却异常平静的老人,看着她胸前那枚系着旧怀表链的急救徽章,再看着登记表上那工整的名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只能用力地点点头,默默收起了表格。
王秀芹重新拿起病号服,戴上老花镜,继续那笨拙却专注的缝补。针尖穿过棉布,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袖口那个补丁的边缘,她下意识地用指尖捻着线头,试图打一个更牢固的结。这个动作,与她几十年前,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为李长庚那方绣着并蒂莲的手帕锁边时,如出一辙。
深夜,窗外的沙尘暴依旧没有停歇的意思,狂风卷着沙砾,如同野兽般撞击着窗户。国安部的紧急会议刚刚结束,李玄策拒绝了司机,独自一人驱车来到医院。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李天枢的绝望与地震局的结论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他需要片刻的喘息,哪怕只是站在病房外,看一眼。
他放轻脚步,走到张小辉病房外,没有推门,只是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向里望去。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张小辉蜷缩在病床上,睡得正沉。王秀芹没有睡,她就坐在床边那把椅子上,背对着门,微微佝偻着背,就着那点微弱的光亮,还在缝补着什么——是另一件张小辉的小衣服。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针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瘦削而单薄的背影,花白的头发在脑后挽着那个一丝不苟的髻。岁月和生活压弯了她的脊梁,却在此刻,在寂静的深夜里,在病床前,显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李玄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正在缝补的针脚上。那针脚依旧歪扭,显得笨拙而吃力。然而,就在那歪扭的针脚走向间,他看到了一个极其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图案轮廓——那是两片紧紧相依的、简化的莲花瓣!虽然线条粗糙变形,但那并蒂相连的意象,那独特的起针落针的弧度…与他记忆中,父亲李长庚当年珍藏的、母亲年轻时绣的那方并蒂莲手帕上的纹样,竟隐隐有着同源的影子!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门外的李玄策,如同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击中,瞬间僵立在原地。窗外的狂风怒号仿佛消失了,耳边只剩下自己如雷的心跳声。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在乡村小学宿舍昏黄灯光下,低眉顺眼、用灵巧双手绣出并蒂莲花、脸上带着温柔红晕的年轻母亲。那时的她,眼里有光,心中有爱。而眼前这个佝偻着背、在深夜病床前笨拙缝补的老妇人,她的背影与记忆中那个年轻的影像,在并蒂莲的针脚里,在昏黄的灯光下,猝不及防地重叠、交织、最终融为一体。
一股极其复杂的热流猛地冲上李玄策的鼻尖和眼眶。三十年的隔阂、误解、伤痛,在此刻被这无声的、笨拙的针线,刺穿了一道细微却深刻的裂缝。他紧紧地握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尽全力才克制住那汹涌而至的情感波澜。他没有推门,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无光的阴影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凝视着门内那个在沙尘暴肆虐的深夜里,用最朴拙的方式守护着一点微光的苍老背影。
胸前的怀表,在厚重的大衣下,隔着衣料紧贴着他的心脏。表壳的玻璃上,大概也积满了从车外带来的细沙尘埃吧?但李玄策知道,在那层风沙之下,表盘上的指针,一定仍在精准地、毫不动摇地向前跳动,一分,一秒,走向那个注定的黎明,也走向那个即将被撕裂的、北纬30.3°的坐标。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在这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风暴前夕,最深的恐惧与最朴素的守护,最无力的预警与最沉默的坚韧,如同并蒂而生的双莲,在昏暗中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