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4日,冬至,南方小城清河村
湿冷的寒气像一层无形的纱,裹紧了清河村的每一座屋舍,每一条窄巷。天色早早地昏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然而,冬至这个节气的古老力量,依旧顽强地在邻里间催生出一丝稀薄的暖意。炊烟比平日更早地从各家烟囱里升起,带着柴火和食物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里艰难地弥散。
王秀芹坐在自家堂屋冰冷的小板凳上,手里攥着一块半干的抹布,无意识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桌面。屋里没开灯,昏暗的光线从蒙尘的小窗透进来,勾勒着她佝偻僵硬的剪影。屋外隐约传来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和邻居家电视里热闹的晚会音乐,这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更衬得她这间小屋死寂如墓。
“笃笃笃。”敲门声不轻不重,带着一种熟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王秀芹迟缓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望向那扇斑驳的木门。
“秀芹妹子?在家吗?是我,老赵家的!”邻居赵大娘洪亮又带着暖意的声音穿透门板。
王秀芹动作僵硬地站起身,挪过去开了门。门外,赵大娘裹着一件厚实的枣红色棉袄,围巾裹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手里还端着一个小盆,里面是调好的肉馅,粉白的肉糜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散发出诱人的新鲜香气。
“哎哟,可算开门了!冻死个人了!”赵大娘不由分说地挤进来,带进一股室外的寒气和她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油烟和香皂的味道。“今儿冬至,大过节的,你一个人冷冷清清窝着算怎么回事?走走走,上我家包饺子去!面和好了,馅儿也调得了,就缺个擀皮儿的好手!我一个人可忙活不过来!”
王秀芹嘴唇嗫嚅了一下,想拒绝,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赵大娘已经热络地挽住了她冰凉枯瘦的胳膊,半拉半拽地把她往外带。那不容置疑的热情,像一股小小的暖流,暂时冲开了王秀芹周身的冰封,让她身不由己地跟着挪动了脚步。
赵大娘家厨房里灯火通明,亮得晃眼。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舔舐着大铁锅的锅底,锅里的水已经开始冒起细密的白泡,发出轻微的“咕嘟”声。暖烘烘的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面粉香、猪肉大葱馅的鲜香,还有柴火燃烧特有的烟火气。一台老旧的半导体收音机搁在窗台上,正咿咿呀呀地放着喜庆的地方戏,锣鼓点敲得热闹。灶台边的小桌上,一大团揉得光滑劲道的面团用湿布盖着,旁边是满满一盆油润喷香的饺子馅。
赵大娘手脚麻利地系上围裙,一边絮絮叨叨:“…这节过得可真快,眼瞅着又一年了。孩子们都打电话回来了,说外头也冷…你那外孙小宝,前阵子感冒好利索了吧?可得当心,这天气,孩子遭罪…”她说话间,已经揪下一块面团,在撒了薄薄一层面粉的案板上熟练地揉搓成长条,又飞快地揪成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剂子。
王秀芹被按在一张更矮的小板凳上,面前放着一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擀面杖和一摞剂子。她默默地拿起一个剂子,用手掌压扁,然后拿起擀面杖。擀皮的动作是几十年练就的肌肉记忆,手腕转动,擀面杖滚动,一张中间略厚、边缘薄而圆润的饺子皮便在她手下飞快地成型。只是那动作显得有些机械,眼神低垂着,专注地盯着面团,仿佛要将所有的心神都倾注在这单调重复的劳动里,隔绝开外界的一切。
赵大娘一边麻利地往皮里填馅,手指翻飞捏出漂亮的褶子,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悄悄打量着王秀芹。厨房里热气蒸腾,收音机里的戏文咿咿呀呀,锅里的水泡声越来越密集。赵大娘清了清嗓子,像是闲聊般不经意地开口,声音却比刚才放轻缓了些:
“秀芹妹子啊,这日子过得跟翻书似的,一眨眼功夫…眼瞅着又一年到头了。”她捏好一个胖乎乎的饺子,放在盖帘上,顿了顿,语气带着由衷的感慨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你家玄策…现在可是真出息了!为国家做大事情的人喽!电视新闻里都少见着,听说管着天大的事儿呢!这大过节的,怕也是忙得脚不沾地,饭都顾不上吃一口吧?唉…都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玄策”——
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毫无预兆地、狠狠地扎进了王秀芹的耳膜!
“啪嗒!”
王秀芹手中正在擀的饺子皮连同擀面杖一起,脱手掉在撒满面粉的案板上!擀面杖滚了几圈才停下,在案板上留下一条歪斜的白痕。她整个人如同瞬间被投入了冰窖,又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脊背猛地挺得笔直,僵硬得像一块风化千年的石头。一直低垂的眼睑骤然抬起,浑浊的瞳孔在厨房明亮的灯光下急剧收缩,又迅速放大,里面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痛苦、怨恨和难以置信!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紧了案板的边缘,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白,微微颤抖着。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厨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收音机里的戏文还在唱着,锣鼓点敲得没心没肺。
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锅里水的“咕嘟”声变得异常响亮,水汽升腾得更浓了,白茫茫的蒸汽弥漫开来,模糊了赵大娘担忧的脸,也模糊了王秀芹瞬间失去血色的面容。
时间像是被冻结了。赵大娘手里捏着半个饺子,馅料都忘了放进去,紧张地看着王秀芹,大气不敢出,心里懊悔不迭。她等待着,等待着那熟悉的、带着刻骨怨恨的指责,或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沉默再次降临。
然而,几秒钟,或者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之后——
王秀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微弱而嘶哑,仿佛穿过了一个布满荆棘的狭窄隧道。她紧绷到极致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向下垮塌了一点点,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她没有抬头,没有看赵大娘哪怕一眼,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案板上那张掉落的、沾满面粉的饺子皮。然后,她用一种低得几乎被锅里沸腾的水声、被收音机的喧嚣完全吞没的、带着浓重鼻音和仿佛耗尽一生力气的疲惫声音,轻轻地、沙哑地吐出了三个字: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