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10日,京城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头顶,仿佛一块巨大而肮脏的棉絮,吸饱了城市污浊的吐息。上午九点,天光却昏昧得如同傍晚。李玄策站在国安部大楼顶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目光穿透玻璃上凝结的细密水珠,投向外面被浓重灰雾吞噬的世界。街道上,车辆的轮廓模糊不清,只有红色的尾灯在雾中挣扎着,透出几分鬼魅的光晕。远处的高楼大厦,那些曾象征力量与繁荣的钢铁森林,此刻只剩下顶部几层在浑浊的雾气里若隐若现,如同沉船即将没顶前露出的最后桅杆。空气是凝滞的,带着一股呛人的、混合着硫磺与尘埃的独特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有无数微小的砂砾摩擦着鼻腔和喉咙深处,引发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
他转过身,办公桌上摊开的几份报告,纸张在顶灯下泛着冷硬的白光,上面的数据和图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环保部提交的《重点区域大气污染源解析报告》,厚厚一叠,详尽到令人窒息——工业燃煤、机动车尾气、建筑扬尘、区域输送……每一个百分比背后,都是无数个日夜排放的毒烟浊气。旁边是几份地方经济简报,红色加粗的标题触目惊心:“北方三市重工业区产值连续两季度下滑”、“关停并转企业涉及就业岗位初步统计”、“地方财政对资源型产业依赖度分析”。他拿起其中一份,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预计因环保整改直接或间接影响的工人数量,后面跟着的零多得让人心惊。纸张的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紧,发出细微的脆响。窗外的灰霾无声地侵染着室内,连灯光都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纱,变得晦暗不明。这不再仅仅是天空的颜色,它像一张无形的、沾满污垢的尸布,正缓慢地覆盖在城市的上空,覆盖在每一个行人的口鼻之上,也沉沉地压在李玄策的心头。
“部长,”秘书小王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浓茶,蒸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格外显眼,“舆情简报汇总好了,今天……关注度爆了。”他的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谨慎,目光瞥了一眼窗外那令人绝望的灰色,又迅速收回。
李玄策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那份舆情简报。指尖冰凉,翻开纸页的轻微声响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各大门户网站的头条,几乎被同一种色调占据——灰蒙蒙的城市照片配着惊悚的标题:“十面‘霾’伏!京城p2.5指数再度爆表!”、“逃离雾都?华北多地陷入重度污染泥潭”、“呼吸的痛!口罩销量激增,市民健康焦虑加剧”。社交媒体上,更是充斥着普通人的声音,字里行间弥漫着恐慌、愤怒和无助:
@京漂小张:“早上送孩子上学,走到小区门口就看不见幼儿园的楼顶了!孩子一直揉眼睛说疼!这鬼天气什么时候是个头?我们交的税都用来干什么了?”配图是孩子戴着明显过大的口罩,只露出一双茫然困惑的大眼睛。
@退休老李:“活了七十多年,没见过这么埋汰的天!老伴哮喘又犯了,咳得整宿睡不着。药吃了不少,可这空气……药能顶啥用?这就是我们发展的代价?”文字后面跟着一连串心碎和愤怒的表情。
@环保志愿者叶子:“照片拍摄于半小时前,xx钢铁厂上空。烟囱林立,浓烟滚滚,与环保局公示的‘超低排放’达标企业名单形成鲜明讽刺!谁来守护我们呼吸的权利?”照片里,几根粗大的烟囱正肆无忌惮地向灰黄色的天空喷吐着滚滚黑烟,如同巨兽狰狞的爪牙。
李玄策的目光在这些滚烫的文字和图片上缓缓移动。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种长期以来被忽视、被牺牲的东西,终于以一种无法回避的、窒息的方式,勒紧了公众的喉咙,引爆了积压已久的情绪。环保,这个曾经在经济发展凯歌中显得微弱而边缘的词汇,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力量,猛烈地撞击着社会稳定最核心的神经。它不再是报纸角落的豆腐块新闻,它关乎每个人的每一次呼吸,关乎孩子能否看清蓝天,关乎老人能否安然入睡。它带来的恐慌和不满,比任何有形的威胁都更具渗透力,也更危险。
他放下简报,端起那杯浓茶,滚烫的杯壁熨帖着冰凉的指尖。茶水苦涩,却压不住心头的沉重。办公室的空气凝滞,只有空调送风口发出单调的嗡鸣,搅动着悬浮的微尘。他踱步到巨大的全国地图前,目光扫过那些被重点标注的区域——京津冀、长三角、汾渭平原……这些经济引擎,如今也是污染的重灾区。手指无意识地在地图上划过,停在一个以重工业闻名的北方城市标记点上。
“小王,”李玄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室内的沉寂,“联系环保部、工信部,还有人社部的相关负责同志。下午三点,开个紧急视频协调会。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在‘刮骨疗毒’的同时,最大限度减少阵痛,确保社会稳定。”他顿了顿,眼神锐利,“重点聚焦两个方向:第一,那些顶风作案、数据造假、污染直排的‘害群之马’,必须依法严惩,形成震慑!第二,对于确因整改达标困难、需要关停并转的企业,特别是涉及大量就业的,要拿出切实可行的职工安置和产业转型帮扶方案。不能只堵不疏,更不能把工人推到失业的悬崖边。”他转身,目光如炬地看向秘书,“特别强调一点:绿水青山,是金山银山的根基。根基烂了,再高的楼也会塌。这个道理,必须让所有人都刻进脑子里!”
同日,午后,李玄策故乡——清河村
南方的湿冷,像无数细密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骨头缝里。王秀芹裹紧了身上那件穿了十几年、早已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村后那条曾经清澈见底、滋养了几代人的清河。刚下过一场小雨,泥泞的小路又湿又滑,路边的枯草上挂着浑浊的水珠。
越靠近河边,空气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就越发浓烈起来。不再是记忆里带着水草清甜和水腥气的味道,而是一种混合了腐烂、化学药品和淤泥发酵的恶臭。当她终于站在河岸边那棵歪脖子老柳树下时,眼前的景象让她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大,干瘪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倒抽一口冷气时喉咙里拉风箱般的嘶嘶声。
记忆的闸门被这刺鼻的恶臭和触目惊心的景象猛地撞开。眼前这条狭窄、粘稠、泛着诡异墨绿色和酱黑色油光的河水,与几十年前那条宽阔、欢快、清澈得能映出蓝天白云和岸边垂柳倒影的河流,形成了地狱与天堂般的残酷对比。她颤抖的手指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粗糙冰冷的老柳树干,树皮皲裂的触感硌着掌心,仿佛在提醒她这不是噩梦。
闪回的画面如同褪色的老电影,带着温暖的光晕和潺潺的水声,无比清晰地在她脑海中展开:
阳光灿烂的夏日清晨。年轻的李长庚,古铜色的臂膀在晨曦下闪着健康的光泽,肌肉线条随着撒网的动作流畅地起伏。他站在船头,那艘吱呀作响的小木船像一片轻盈的叶子浮在清亮的水面上。渔网在空中划出一个饱满的银色弧线,“哗啦”一声落入水中,溅起一片碎钻般的水花。河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草柔曼地摇摆,一群银色的小鱼惊慌地从网边掠过,鳞片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岸边,年轻的王秀芹挽着裤腿,赤脚站在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的鹅卵石上,清凉的河水温柔地漫过脚踝。她身边是年幼的李玄策和李月竹。小玄策兴奋地用小桶舀水,水花溅到妹妹身上,惹得小月竹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在河面上回荡。她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笨拙地学着父亲的样子打水漂,石片在水面上蹦跳了几下,留下一串涟漪。河面上,波光粼粼,像撒满了碎金子。空气里是湿润的泥土气息、青草香和淡淡的鱼腥味,那是生命的气息。
炊烟袅袅的傍晚。李长庚提着沉甸甸的渔获归来,柳条串起的鲫鱼、草鱼还在活蹦乱跳,尾巴甩出晶莹的水珠。孩子们欢呼着围上去。李长庚黝黑的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随手拿起一条小点的鱼,利落地刮鳞去内脏,在河水里涮洗干净。河水温柔地接纳着血污,很快又恢复了清澈。新鲜的鱼下锅,不一会儿,诱人的香气就弥漫了整个简陋却温馨的小院……
回忆有多温暖清晰,眼前的现实就有多冰冷残酷。
目光所及,那条曾经流淌着生命和欢笑的清河,如今成了一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臭水沟。河水粘稠得几乎不流动,表面漂浮着一层厚厚的、五颜六色的油污,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令人作呕的虹彩。腐烂的水草、鼓胀发白的死鱼尸体、各种塑料垃圾(饭盒、袋子、瓶子)、甚至还有卫生棉条和避孕套,像肮脏的补丁一样点缀其上,随波沉浮。靠近岸边的地方,沉积的黑色淤泥翻涌上来,冒着细小的、恶臭的气泡。河床裸露的地方,沉积物呈现出诡异的铁锈红和靛蓝色,寸草不生。
一阵风吹过,裹挟着河水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是一种强烈的、带有化学刺激性的腥臭,混杂着蛋白质腐烂的甜腻和淤泥的土腥,浓烈得让王秀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口鼻,剧烈地干呕起来,佝偻的脊背痛苦地起伏着。眼泪被呛得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上深刻的沟壑蜿蜒流下。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冰冷粗糙的柳树皮,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浑浊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污浊的河水,仿佛要穿透那层恶心的油污,看清到底是什么杀死了她的清河。是上游那家几年前开起来、日夜轰鸣、烟囱里冒着黄烟的化工厂?还是河对岸那个扩建后、总是把浑浊发白的废水偷偷排入河道的造纸厂?或者是村里越来越多、直接把生活污水和垃圾倒入河道的楼房?
“造孽啊……”一声嘶哑、颤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这叹息轻飘飘的,瞬间就被河边阴冷的、带着毒味的空气吞噬了。她布满老人斑的脸颊上,泪水无声地流淌,滚烫地滑过冰冷的皮肤,最终滴落在脚下同样被污染了的、寸草不生的泥地里,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旋即消失不见。
这浑浊的河水,像一面残酷的镜子,照见了她失去丈夫(她以为的)、女儿身陷囹圄、儿子疏离的破碎人生,也照见了这片土地在所谓“发展”背后付出的、无法挽回的代价。一种从未有过的、切肤般的疼痛攫住了她,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这条死去的河,为了记忆中那片消失的清澈与生机,为了子孙后代将要呼吸的空气和饮用的水。这痛,比冬天的寒风更刺骨,比女儿入狱的消息更沉重,沉甸甸地压在她衰老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佝偻着背,像一尊风化的石雕,凝固在死寂的河边,凝固在时代飞速车轮碾过后扬起的、令人窒息的尘埃里。那叹息,是她能发出的,唯一悲鸣。
同日,下午,京城某区,城郊结合部工业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