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州的清晨,依旧带着雨后的潮润和一丝驱不散的沉重。阳光艰难地穿透薄云,落在五马街后巷深处一间不起眼的铁器作坊里。空气里弥漫着金属碎屑、桐油和陈年煤烟混合的独特气味,厚重而踏实。这里远离了长街彻夜不灭的白菊灯火,只有单调而坚韧的“嚓……嚓……嚓……”声,如同一声声沉重的叩问,固执地回荡在狭窄的空间里。
作坊的主人,人称“七叔公”,年逾古稀,背脊微驼,但手臂上虬结的肌肉依然诉说着数十年与钢铁对话的力量。他布满老茧和细小烫痕的手指,此刻正稳稳握着一柄乌黑油亮、手柄已被磨出深凹的祖传锉刀。在他面前的铁砧上,固定着一件物品——一枚从事故列车上拆下的巨大轴承钢圈。它曾承载着钢铁巨龙奔雷般的速度,如今却扭曲变形,狰狞的裂口如同一个无声嘶吼的伤口,边缘卷曲泛着冷硬的寒光。
七叔公的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他微微眯起眼,锉刀紧贴着轴承内圈变形的弧面,每一次推送都带着千钧之力,却又精准地控制着角度和深度。粗糙的锉齿啃噬着坚硬的合金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细密的金属粉末如同黑色的雪沫,簌簌落下,在他沾满油污的深蓝色围裙上积了薄薄一层。汗珠顺着他沟壑纵横的额角滚下,砸在冰冷的铁砧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李玄策就蹲在铁砧旁边,距离那锉刀下飞溅的火星不过咫尺。他同样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袖口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块吸饱了桐油的粗布,正一遍遍、极其耐心地擦拭着另一段刚从七叔公锉刀下初步“整骨”的轴承内圈。冰凉的桐油浸润着金属的每一个细微纹理,也暂时抚平了那些因剧烈撞击而产生的毛刺和应力点。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眼神却透过油光锃亮的金属表面,仿佛看到了更深的所在。
“七叔,您这手艺,”李玄策的声音在单调的锉磨声中响起,带着由衷的敬意,“真真是‘百炼钢化绕指柔’。”他摩挲着手中那圈逐渐恢复圆润的冰冷钢铁,感受着指尖传来的、经由岁月和技艺重新赋予的秩序感。
七叔公停下锉刀,用布满油污的手背抹了把汗,在额头上留下几道滑稽的黑印子。他咧了咧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微黄的牙:“祖上传下来的笨功夫罢了。老话说,‘器不正,则力不达’。这铁家伙歪了心,跑起来能稳当?”他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轴承内圈深处,“玄策啊,你眼神好,帮老头子瞅瞅,这最里头……是不是刻着啥东西?我老眼昏花,总觉得影影绰绰的。”
李玄策闻言,立刻俯下身,将眼睛凑近那深邃、黝黑的轴承内圈。作坊里光线昏暗,他侧着头,调整角度,让从高窗斜射进来的、唯一的一束光柱,恰好探入那钢铁的幽深孔道。光线艰难地爬行,照亮了内圈壁上常年被润滑油浸润、又被剧烈摩擦抛光过的细微纹理。
就在那光与影交织的最深处,一行极其细微、几乎与金属本身融为一体的蚀刻铭文,如同沉睡的密码,悄然显现出来。铭文用的是古朴的篆体,笔画细若蚊足,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庄严:
“轮辐三十,以象日月。”
李玄策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考工记》!先秦工艺典籍中关于车轮制造的规范箴言!“轮辐三十,以象日月”——寓意轮辐如日月运行般周而复始,循环不息,象征工艺的完美与运行的永恒!这样一句承载着古代匠人宇宙观和最高工艺理想的铭文,竟被隐秘地镌刻在高速列车的核心轴承深处!是致敬?是祈福?还是……某种不为人知的警示或标记?巨大的荒诞感与沉重的历史感瞬间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他擦拭轴承内圈的动作微微一滞。手中那圈沾满桐油的钢铁,油亮的表面如同一面幽暗的魔镜。摇曳的光线中,油膜上的倒影忽然扭曲、变幻……铁砧、锉刀、七叔公布满汗珠的脸……所有的景象都模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昏黄嘈杂的记忆画面——1998年,沈阳机床厂那巨大、空旷、弥漫着冷却液和机油混合气味的旧车间!
画面清晰起来:年轻的李玄策和王铁柱,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脸上还带着青涩的油污。他们正偷偷摸摸地围着一台即将出厂的大型精密轴承。王铁柱手里捏着一根磨得极其尖细的钨钢针,小心翼翼地抵在轴承内圈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李玄策则紧张地举着一本翻开的、页面泛黄的《天工开物》,指着上面一幅手绘的星图:“铁柱哥,就这儿!刻这个!紫微垣!北斗七星指向这儿!这是咱们的‘暗记’,以后谁仿冒,一眼就能戳穿!”王铁柱屏住呼吸,手腕稳如磐石,针尖在坚硬的合金钢上划出细微却清晰的轨迹,点点银屑落下,古老的星图在冰冷的工业心脏里悄然诞生……那是两个年轻学徒对技艺的虔诚,对国产精工的守护誓言,带着几分冒险的兴奋和纯粹的赤诚。
油膜倒影中,年轻王铁柱专注坚毅的侧脸,与眼前七叔公布满沧桑、同样全神贯注于锉刀下的面容,在光影的河流里奇异地重叠、融合。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暖流,同时冲撞着李玄策的心房。时光呼啸而过,技艺与守护的魂灵,却在这油污与钢铁之间,从未断绝。
“七叔,等等。”李玄策的声音有些发哑,他从那深沉的回忆漩涡中挣脱出来,目光灼灼地看向眼前那枚布满创伤的轴承,又转向身旁铁桶里盛着的、散发着独特气味的深棕色桐油。“光修形还不够。”他站起身,用一根粗铁丝穿过轴承内圈,然后,在七叔公略带疑惑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将那沉重的、带着历史伤痕的钢铁圆环,整个浸入了粘稠的桐油之中。
咕嘟……咕嘟……
轴承沉入油中,细小的气泡挣扎着从钢铁的缝隙和刻痕里逃逸出来,破裂在油面上。桐油如同温润的琥珀,包裹着冰冷的钢铁,浸润着它每一道细微的创伤。
作坊的另一角,临时搭建的淬火池正“咕噜噜”冒着泡。王铁柱——如今已沉稳干练许多,但眼神中那份对钢铁的执着丝毫未减——正蹲在池边,亲自把控着火候。池底的焦炭烧得正旺,炽烈的火焰舔舐着池壁,将一池清水烧得滚沸。翻腾的蒸汽汹涌升腾,在作坊低矮、光线昏暗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形成一片巨大而朦胧的白色雾幕。水汽氤氲,被高处小窗斜射进来的光线穿透,竟奇异地折射、散射,在昏暗的背景中勾勒出无数条纵横交错、明灭闪烁的光带!远远望去,仿佛一片在狭小作坊里升腾而起的、流动的微型银河!光带随着蒸汽的翻涌而变幻流淌,带着一种工业文明特有的、粗粝而壮丽的美感。
就在这片蒸汽银河之下,李玄策将浸透了桐油的轴承缓缓提出油桶。粘稠的油液顺着钢铁的弧线流淌,滴落,在脚下积成一小片深色的油洼。他凝视着油光下那行古老的“轮辐三十”铭文,又抬头望向那片蒸汽升腾的“银河”,眼神深邃如古井。
“七叔,”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共鸣,目光转向七叔公手中的祖传锉刀,“这回,咱们在它‘心’里,刻个‘北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