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风卷着尘土和油墨未干的传单,在燕郊空旷的开发区上空打着旋儿。新落成的“锦绣豪庭”售楼处,本该是锣鼓喧天、人潮涌动的开盘盛景,此刻却像一锅烧开的滚油。巨大的红色条幅“热烈庆祝限购新政实施”刺目地悬挂在玻璃幕墙外,下方却是黑压压攒动的人头,愤怒的声浪几乎要掀翻临时搭建的彩钢顶棚。
“凭什么不让我们买?!我们攒了一辈子钱!”
“狗屁新政!就是想抬价!欺负我们平头百姓!”
“开放商和衙门穿一条裤子!退钱!退定金!”
拳头砸在玻璃门上的闷响,夹杂着女人尖利的哭喊和男人粗哑的咒骂,汇成一片绝望的喧嚣。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股廉价印刷品散发的刺鼻油墨味。几个穿着廉价西装、脖子上挂着工牌的中介,像泥鳅一样在激动的人群边缘游走,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紧张与亢奋的神情,低声而急促地对身边那些面色涨红、眼神焦灼的购房者说着什么。
李玄策就站在这片混乱的边缘,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夹克,戴着老花镜,手里还拎着一个印着某某老年大学字样的布袋子,活脱脱一个被裹挟进人潮的退休老教师。他微微佝偻着背,浑浊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被愤怒和绝望扭曲的脸庞,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那些中介刻意压低的、带着蛊惑意味的“秘方”。
“…哥,别急!限购?那是对没门路的人说的!”一个梳着油头、眼神精明的年轻中介,正唾沫横飞地对一个穿着工装、攥着一沓钞票的中年汉子耳语,“看见没?我们有‘法宝’!五十个!整整五十个身份证备着呢!都是‘干净’的!想买哪栋买哪栋,楼层随便挑!就加点‘手续费’,保你安家落户!”
那中年汉子眼睛瞬间亮了,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真…真的?能行?”
“嗨!我们‘富贵置业’张总的路子,通天!放心!”中介拍着胸脯,一脸笃定,“张总说了,老百姓想安个家,天经地义!谁也拦不住咱老百姓发财!”
张富贵!这个名字像一枚冰冷的针,刺入李玄策的耳膜。他浑浊的眼眸深处,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这个盘踞在楼市泡沫之上,用“五十个身份证”破限购、甚至涉嫌走私国脉的张富贵,竟然就在这愤怒的漩涡中心,指挥着他的爪牙,继续吮吸着这些渴望安家者的血汗,煽动着对抗新政的怒火!他所谓的“老百姓发财”,不过是建立在更多普通家庭破碎地基上的海市蜃楼!
李玄策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在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报刊亭后,迅速拨通了加密电话,声音低沉而清晰:“目标确认,‘锦绣豪庭’现场。‘富贵置业’中介正在煽动购房者,利用非法身份规避限购。重点监听所有提及‘张富贵’、‘身份证池’的通讯。行动组准备,目标张富贵及其核心洗钱网络,收网时机……就在今夜。”
夜色如墨,吞噬了燕郊白日的喧嚣与混乱。城市边缘,一处挂着“福瑞祥进出口贸易公司”牌子的破旧仓库区,却灯火通明。巨大的卷帘门紧闭,里面隐约传出点钞机单调而密集的“唰唰”声,还有压低嗓门的、带着兴奋的交谈。
仓库深处,隔音效果极佳的办公室。张富贵穿着花哨的丝绸睡衣,肥胖的身体陷在宽大的真皮老板椅里,双脚跷在堆满了现金和账本的办公桌上。他手里晃着一杯琥珀色的洋酒,小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手下将一捆捆钞票塞进印着“精密仪器”字样的木箱夹层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
“看见没?”他啜了一口酒,对着旁边一个心腹手下喷着酒气,“什么狗屁限购!风头?老子在风浪里扑腾的时候,那姓李的还在穿开裆裤呢!老百姓想安家,天经地义!这是大势!谁也挡不住!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李玄策算个什么东西?当年厂子改制,多少老兄弟下岗喝西北风,他救得了谁?现在也一样!他拦得住老子发财?拦得住老百姓发财?”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脖子上的粗大金链子随着他挥舞的手臂哗啦作响,链子下坠着一个雕工粗糙却沉甸甸的金貔貅,张着大嘴,仿佛要吞尽天下财富。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仓库厚重的卷帘门被液压破拆器猛地撞开!刺眼的强光手电如同利剑般刺破室内的昏暗,将飞舞的灰尘照得纤毫毕现!
“不许动!国安!”
“抱头!蹲下!”
黑色的身影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控制了所有出口。点钞声戛然而止,塞钱的手僵在半空,刚才还沉浸在财富幻梦中的人们,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惊恐的惨白。
张富贵脸上的得意和狂妄瞬间凝固,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肥胖的身体猛地从老板椅上弹起,带倒了酒杯,琥珀色的液体泼洒在成捆的现金上。“你……你们敢……”他嘶吼着,声音因惊惧而扭曲,小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逆光处那个缓缓走进的身影。
李玄策没有穿制服,依旧是那身灰色夹克,步履沉稳。他走进这充斥着金钱腐败气息的巢穴,目光平静地扫过满地狼藉的现金、账本,最后落在脸色煞白、浑身肥肉都在颤抖的张富贵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雪茄、洋酒和崭新钞票混合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
“张富贵,”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块砸在寂静的仓库里,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富贵置业’的张总,福瑞祥贸易的张老板,或者……我应该叫你,当年红星机械厂供销科的那个‘张大拿’?”
张富贵瞳孔骤缩,像是被戳中了最隐秘的痛处,脸上的肥肉剧烈抖动起来:“李玄策!果然是你!你……你公报私仇!”他歇斯底里地指着李玄策,“当年厂子倒了,几千号人没饭吃!你救得了谁?啊?现在老百姓想买套房安个家,你也要来断人活路?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李玄策没有立刻回答。他缓步走到那张堆满赃物的办公桌前,目光沉静如水。他伸出手,没有碰那些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而是拿起桌上一台平板电脑,指尖轻点几下,调出一组照片。然后,他将平板屏幕转向张富贵,推了过去。
屏幕上,第一张:一个简陋的灵堂,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遗像哭得撕心裂肺。遗像上的男人很年轻,穿着围裙,背景隐约可见菜市场的摊位。照片下方有一行小字:王强,32岁,因无力偿还高利贷“过桥费”购买学区房,于xx年xx月xx日跳楼身亡。
第二张:一个戴着厚厚眼镜、面色苍白的女大学生,眼神空洞地站在大学公示栏前,上面贴着她的退学通知。照片说明:李娟,xx大学学生,为凑首付参与“校园贷”,利滚利无法偿还,被迫辍学。
第三张:正是明德小学门口,李天枢举着盖格计数器,对着强强的书包,那急促的“咔哒”声仿佛能透过屏幕刺入耳膜!旁边配着文字:重点小学学区房内发现放射性污染源,多名儿童出现健康异常。
第四张:一张医院诊断书特写,诊断结果栏触目惊心: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患者姓名:刘小强(化名),6岁。住址:明德学区7栋302室(张富贵名下“安家置业”违规操作房源)。
……
一张张照片,无声地滚动着。那些被高利贷逼死的菜贩王强空洞的眼神,女大学生李娟绝望的泪水,病床上白血病孩子苍白的小脸,盖格计数器刺耳的警报……像一把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富贵那被贪婪和自大包裹的灵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