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正是刚刚埋下铃舌的手。
村东寡妇王氏的哭声撕心裂肺,像一把钝刀子,在老槐村清晨的薄雾里来回拉锯。
少年立在王氏家的土院墙外,本是路过,脚步却被那哭声钉在了原地。
他不是个爱凑热闹的人,但那悲恸仿佛有实质的钩子,一寸寸探入他的胸口。
心口陡然一烫。
少年猛地低头,摊开左掌。
那几道自埋下铃舌后便时常浮现的金纹,此刻竟如烧红的烙铁,亮得刺眼。
它们不再是安静的纹路,而是活了过来,像几条扭动的金色小蛇,在他掌心皮下疯狂游窜,带来一阵灼人的刺痛。
他还来不及握紧拳头,那几道金纹便骤然破皮而出,却未见一滴血。
金光在他眼前交织、拉伸,竟凭空凝成一道纤细却稳定的路径,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一头连着他的掌心,另一头则笔直地指向村东那片阴森的乱坟岗。
他没有动念,脑中却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四个字——亡者魂路。
这不是他的想法,而是这条路自己告诉他的。
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被唤醒
脚步不受控制地动了。
少年像是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着,顺着那道只有他能看见的金色路径,穿过田埂,踏入了杂草丛生的乱坟岗。
这里的风都比村里冷上几分,四下里全是歪斜的土包和残破的墓碑。
金色的路径最终停在了一座新垒的无名坟前,坟头的土还是湿的。
下一瞬,连接着他掌心的金纹猛然绷断,如一尾灵蛇,悄无声息地钻入了坟土之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坟头本已枯黄的杂草,竟从根部泛起一层淡淡的宝光,仿佛被月华浸透。
光芒之中,三滴晶莹的露水从草叶尖端缓缓渗出,悬浮在半空,最终在微光中拼成了两个古朴的字:我归。
字迹只存在了短短一息,便化作点点光斑,消散于空中。
坟头恢复了原样,枯草依旧,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而数十丈外,王氏家的院落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在继续,她对自己丈夫的魂魄已然归途,浑然不知。
少年的身体微微一震,那股烙印在他体内的、属于林青竹的残识,随着掌纹入土的轻微震荡,清晰地感知到了这一过程的本质。
这不是简单的显灵,这叫“痛引路径”。
眼前的少年,已经从一个被动承受世间苦痛的容器,蜕变成了一座桥梁。
他以自身为支点,将那寡妇撕心裂肺的悲苦,反向注入大地脉络,用这至纯的痛楚,去叩响、去激醒那沉睡在地脉深处的亡者归途。
林青竹“看见”了更多。
那三滴露水并非凭空生成。
它们源于这片土地之下,一股沉寂了百年的执念。
百年前,曾有一位赶尸人路过此地,背上的尸体正是他的至亲。
他体力不支,心力交瘁,一口心血呕在脚下,浸润了这方土。
那口血中,饱含着送亲人还乡的强烈愿望。
百年后的今天,寡妇的丧夫之痛与少年“痛引路径”的力量形成契合,三者共鸣,终是唤醒了那口百年心血中不散的执念,还了这一桩“归”的夙愿。
与此同时,在远离老槐村的一片荒芜牧场上,一个年约十岁的牧童正追赶着离群的羊。
夜色已深,他却忽然发现,前方的草地上竟有一条蜿蜒的发光小径,光芒柔和,宛如洒落的星辉。
他好奇地循着小径走了几步,前方不远处的泥土忽然毫无征兆地向上拱起,随即“噗”地一声龟裂开来。
一只腐烂了一半的手从裂口中猛地钻出,五个指节早已烂得见了骨,却死死地扣着一盏锈迹斑斑的铜灯。
换作别的孩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但这牧童却未惊退分毫,他不仅不怕,反而觉得脚底板上一个模糊的印记微微发烫,与那发光小径和地底传来的微弱震动,形成了奇妙的共振。
他像是受到了某种指引,蹲下身,将自己赤裸的足心,轻轻贴在了那裂口旁的地面上。
一息,两息,三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痛感,混杂着冰冷与执着,顺着他的脚底逆流而上,直冲脑海。
那痛感没有伤害他,反而化作了一段模糊的黑白记忆:冰天雪地的荒原上,一个守灯人衣衫褴褛,身体早已冻僵,在他生命终结的最后一刻,心中唯一的念头,仍是想将手中那盏引路的灯,再次点亮。
牧童缓缓起身,小心翼翼地从那只腐手中取下了锈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