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文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更强的冲击力,“此时,你当如何?”
这一次,密室内的沉默比之前更加沉重。
王铁塔拳头紧握,额头青筋暴起,显然被这忘恩负义的指责气得不轻,但他张了张嘴,想起文先生之前的点评,又把话憋了回去,闷声道:“俺……俺不知道!总不能揍他一顿吧!”
包大通眉头拧成了疙瘩,喃喃道:“这……这真是……救人还救出仇来了?解释怕是也没用啊……”
侯山脸色阴沉:“此子心性已扭曲,救之无益,反是祸患。不若……”他话未说尽,但眼中寒光已表明态度。
周富贵胖脸皱成一团,感觉心里堵得慌,憋屈无比:“这他娘的……比被那老妇指责还难受!我们明明做了好事,杀了妖魔啊!”
李香珺依旧是最冷静的那个,她沉吟片刻,道:“情形与之前类似,但略有不同。其一,妖魔虽除,需确认是否还有潜伏或后续风险。其二,此人心神受损,言行偏激,其责难源于巨大悲痛与无力感,并非理性判断。”
她看向文先生:“我以为,仍应以处置为先。将其带离险地,若有可能,寻医者或修习宁神功法者为其安抚心神。无需与其争辩,亦无需因其指责而动摇本心。吾等诛魔救人,问心无愧即可。若其日后仍执迷仇恨……那便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金魁补充道:“可记录此地事件,包括男子样貌、言行。若其未来走入歧途,或可提前预警。”
文先生微微颔首,对众人的反应不置可否,却转而问道:“可知此问与前一问,关键区别在何处?”
众人思索间,李香珺率先开口:“前一问,我等是路过,是意外。后一问,我等是执行任务,是有意而至,且展现了能力。”
“不错。”文先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前一问,责难源于命运弄人的迁怒;后一问,责难则源于能力与责任的捆绑。他人会因你有能力,便认为你有义务,若结果不佳,便是你未尽义务。此乃人性常情,亦是暗卫乃至位高权重者,常需面对之困境。”
他目光变得深邃:“暗卫行事,很多时候并非为了得到感激与认可,甚至要准备好承受误解与怨恨。你们的行动,可能拯救万千生灵于水火,也可能因一步之差,满盘皆输,承受千夫所指。能否在这种不公的责难下,依旧坚守本心,明晰自身职责之边界,不为外物所动,坚定地走自己认为正确的路。”
他再次看向众人,语气凝重:“现在,再想想,你们当如何?”
密室之内,落针可闻。众人皆陷入沉思,不仅仅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答案,更是在咀嚼文先生话语中那沉甸甸的分量。
这时,侯山忍不住学着周富贵之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文先生,那……若是您当年,遇到这第二种情形,又会如何处置?”
文先生闻言,脸上那古井无波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些许变化,嘴角似乎微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缓站起身,右手并指如剑,随意地向前虚点了一下。
刹那间,一股虽不强烈却凌厉到令人神魂刺痛的剑意一闪而逝,让在场所有人都感觉脖颈一凉,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利刃刚刚贴肤而过。
然后,文先生收敛气息,重新坐下,用那种依旧平淡,但此刻听来却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
“文某当时,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他顿了顿,用一种凛然正气的口吻,沉声喝道:
“妖孽!竟敢妄图以人族之躯,行惑乱人心之举,坏我道心!吃我一剑!”
密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周富贵等人彻底石化,一个个张大了嘴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王铁塔脑子有点转不过弯,喃喃道:“妖……妖孽?附身?”
包大通猛地打了个寒颤,小脸煞白。
侯山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刚才那缕剑意仿佛还残留着寒意。
连一向清冷的李香珺,嘴角都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
金魁默默低头,在自己随身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笔尖都有些发颤。
文先生看着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慢悠悠地补充道:“当然,出剑需快、准、稳,要确保只斩附身妖孽,不伤及人族本体分毫。此乃技术活,非心性果决、剑术精湛者不可为也。”
众人:“……”这根本就不是技术活的问题好吧!
文先生这才淡然解释道:“此乃应对道德绑架与心力攻击之一法。当你无法在对方设定的逻辑框架内自证清白时,不妨跳出其框架,重新定义问题之本质。彼时那男子,心神崩溃,怨气冲霄,言行已与受妖魔蛊惑无异。我那一剑,斩的不是其人,是其心中已成形之魔念,亦是为了打断其沉沦之势。”
他目光扫过恍然又心有余悸的众人,总结道:“再次重申,此非标准答案,乃文某个人之选择。授之于尔等,是望尔等明白,暗卫之道,诡谲万变,有时需行非常之事,破局之关键,往往在于能否看透表象,直指核心。心性之锤炼,并非一味忍让或冷酷,亦需有雷霆手段,菩萨心肠。”
文先生看着被前两个问题冲击得心神摇曳的众人,抛出了第三个,也是最终极的问题。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沉重:
“前两问,考的是尔等面对无辜者责难时的心性。现在,我问最后一句——”
他刻意停顿,让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众人心上:
“假设,尔等此刻并非路过,而是在执行一项至关重要的暗卫任务。任务的核心,便是守护鹿亦凡之周全,不容有失!”
“场景一,你等护卫鹿亦凡途径村庄,恰遇匪徒屠村,情形与第一问同。你等赶到时,匪徒尚未完全离去,村民危在旦夕。”
“场景二,你等护卫鹿亦凡途径某地,发现前方村庄正遭妖魔屠戮,情形与第二问同。”
文先生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冰冷的剑锋扫过每一张骤然绷紧的脸:
“问!此两种情形下,你等当如何?那村庄,是救,还是不救?那任务,是继续,还是暂停?”
“记住,尔等的首要且唯一的核心职责,是确保鹿亦凡绝对安全,顺利抵达目的地!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变数,将你们和他,一同拖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轰!
这个问题如同九天惊雷,在密室内炸响!
之前的所有纠结、所有关于人性与道德的思考,在守护鹿亦凡这个绝对前提面前,仿佛都变得苍白而奢侈!
王铁塔双目瞬间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显然内心陷入了挣扎。救村民是义,护老鹿是忠与责,二者冲突,让他这直肠子几乎要崩溃。
包大通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算计利弊的本能在这一刻似乎完全失灵。
侯山眼神闪烁不定,以往所有的果决在鹿亦凡这三个字面前都变得犹豫起来。
连最为冷静的李香珺,此刻也紧紧抿住了嘴唇,纤纤玉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显示着她内心的剧烈波动。
她脑海中飞速计算着各种可能:救人是否会暴露行踪?是否会延误时机?是否会引来更强的敌人?风险有多大?成功率有多少?每一个变量都关乎鹿亦凡的生死!
金魁更是直接闭上了眼睛,手指飞快地在膝盖上虚点,仿佛在操控着无形的傀儡进行着无数次推演,脸色越来越凝重。
周富贵胖脸上的肌肉都在颤抖,他猛地抬头,看向文先生,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先生!若……若我们出手够快,能否两全?”
文先生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如铁:“匪徒或妖魔之中,是否会藏有高手?其背后是否另有指使?你们出手的动静,是否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救援过程,是否会耽搁哪怕一炷香的时间?而这一炷香,是否就可能让你们的行踪被敌人测算到,从而在下一处必经之路上,布下你们无法抗衡的死局?”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冰水浇头,让周富贵瞬间哑口无言,脸色灰败。
“暗卫,不是侠客。”文先生的声音斩钉截铁,“你们的首要任务,永远只有一个!在确保任务核心绝对安全的前提下,方可量力而行。若风险不可控,若可能危及核心目标……”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一字一顿地道:
“那么,即便眼前是尸山血海,是万千生灵哀嚎,尔等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绕道而行!”
“甚至,若有必要,主动制造混乱,引开可能存在的视线,也要确保核心目标悄无声息地通过!”
“这便是暗卫的宿命,也是尔等选择这条路,必须承受的重量!”
密室内,死寂一片,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都明白,这不是假设,而是未来极有可能发生的现实。当他们肩负起守护鹿亦凡,守护黄枫谷核心的重任时,他们的心,就必须硬起来。
对敌人的狠,固然重要。
但有时候,对自己良心的狠,对无关者命运的漠然,才是暗卫最残酷的修行。
文先生看着这群备受冲击的年轻人,知道火候已到。他没有再逼迫,只是缓缓坐下,重新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有些选择,需要他们自己在漫长的黑夜中,反复咀嚼,直至将其融入骨髓,成为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