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杜通达
唐贞观年间,齐州高苑有个衙役名叫杜通达。这年深秋,县衙接到一纸公文,命他将一位北行游方的僧人护送至邻县地界。
那僧人不过二十出头,青灰僧袍洗得发白,背着个沉甸甸的经箱。杜通达盯着经箱的铜锁,心头一动——这般沉重的箱子,里头装的定不只是经书。这个念头如野草疯长,当晚便与妻子王氏商量:那和尚的箱笼不凡,不如...他做了个抹脖的手势。
三更时分,杜通达提着柴刀潜入僧房。月光透过窗棂,正照见年轻僧人安详的睡颜。他心一横,举刀便砍。不料僧人惊醒,在血泊中强撑起身子,双手合十,气息微弱地诵起经咒。才念得两三句,忽见一只绿头苍蝇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屋内盘旋三圈,的一声钻入杜通达鼻孔。
杜通达顿觉天旋地转,扔下柴刀踉跄回家。王氏见丈夫空手而归,正要埋怨,却见他拼命抠挖鼻孔,面目扭曲:有东西...钻进去了!
自那夜起,杜通达再不是从前的杜通达。他的眼鼻开始歪斜,眉毛睫毛一绺绺脱落,不出半月竟成了个癞头。更可怕的是,他时常对着空气嘶吼:别念了!求你别念了!——那年轻僧人的诵经声,日夜在他耳中回响。
王氏请遍郎中,药汤灌了几大缸,病情却愈发沉重。次年开春,杜通达已瘦成一把枯骨。临终前,他突然瞪大双眼,指着自己鼻子嘶喊:出来了!它出来了!但见那只绿头苍蝇振翅飞出,在屋内盘旋片刻,竟一头扎进王氏鼻中。
杜通达当即咽气。王氏重蹈丈夫覆辙,不过一年光景,也在癫狂中痛苦离世。
村人将夫妇合葬后山。每逢清明,总见两只绿头苍蝇绕坟飞舞,不离不弃。老辈人说,这是那年轻僧人以另一种形式,还在日夜诵经超度。
这则古书记载的故事,虽蒙着因果报应的外衣,内里却映照人心——贪念如野火,烧毁的不仅是他人性命,更是自家福田。那只挥之不去的苍蝇,何尝不是良知的化身?它用最卑微的姿态,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公道。
2、长孙无忌
唐贞观末年,太极殿内烛影摇红。赵国公长孙无忌执象牙笏板出列,声如洪钟:“臣请立长流之法——凡罪至流刑者,一经敕令,永不得返。”话音在蟠龙金柱间回荡,百官噤若寒蝉。没人注意到,他腰间佩玉的绦绳突然崩断,玉珏滚落丹墀,发出清脆的裂响。
十年后的岭南,瘴气如纱。年迈的长孙无忌蜷在竹榻上,听着窗外象蹄踏碎枯枝的声音。他忽然想起贞观二十二年的秋天,自己是如何在奏疏上写下“永例”二字。朱笔落纸时,墨迹如血般泅开,如今这血色竟蔓延到了天边残霞里。
“阿郎,该喝药了。”僮仆捧着陶碗进来,碗底沉淀着岭南特有的断肠草。长孙无忌怔怔望着雾气缭绕的山峦,仿佛又看见当年太极殿上,那个执意要将“长流”刻入唐律的自己。
那是贞观盛世最辉煌的年月。长安城朱雀大街两侧,各国商旅的驼铃终日不绝。大明宫内,李世民握着长孙无忌的奏本,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案几。
“辅机,此法是否过于严苛?”皇帝唤着他的表字。
长孙无忌躬身道:“陛下,前朝流刑屡有逃归者。若不定永流之制,何以震慑奸顽?”他抬头时,眼角细纹里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殿外春光明媚,他却莫名想起昨夜书房里,那盏突然爆开的灯花。
新律颁布那日,刑部门前立起丈余高的铁碑。镌刻律文的工匠失手打碎刻刀,碎片划过长孙无忌的袍角。随从要追究,被他摆手制止。如今在岭南的雨夜里,他总反复摩挲那道裂痕,恍然惊觉那原是命运最早的警示。
永徽六年,长安城的柳絮飞得格外猖狂。太极殿的御座换了主人,龙椅上的外孙李治眼神闪烁,不再有从前的亲厚。当那封告他“谋逆”的奏章呈上时,长孙无忌正在府中赏玩新得的《兰亭序》摹本。
“赵公可知……”来宣旨的内侍嗓音尖细,“按永徽律,谋逆当处长流。”
他手中的茶盏微微一晃。原来自己亲手修订的律法,早已在暗处张网以待。离京那日,秋风卷起朱雀大街的落叶,马车驶过刑部门前,他瞥见那块铁碑上“永不得返”四字,在夕照里泛着冷光。
岭南的雨季漫长如刑期。僮仆常在深夜听见主人梦呓:“吾乃制法之人……”醒来后,长孙无忌总要就着油灯,反复翻阅随身携带的《贞观律》。书页间还夹着当年李世民赐的玉镇纸,冰凉如岭南的月光。
某个黄昏,他在桄榔树下遇见个贬官。那人醉醺醺地吟着“作法自毙”,见他过来竟大笑:“赵公可知商君故事?”长孙无忌默然不语,只望着北归的雁阵消失在云雾深处。当夜他高烧不退,朦胧中见铁碑化作巨蟒,将他紧紧缠绕。
僮仆后来在遗物中发现张残纸,上面有斑驳字迹:“法者,天下之公器,当如明月悬空,照帝胄亦照布衣。若存私心,终反噬己身。”墨迹被雨水浸染,像极了当年丹墀上碎裂的玉珏。
长安深宫里,李治收到岭南奏报时,正在批阅新修的刑律。他沉默良久,最终在流刑条款旁朱批:“永流之制,宜慎。”笔尖顿了顿,又添上“恩威皆需留余”六字。
殿外又开始飘雪,一如贞观年间某个冬日,长孙无忌手把手教他临帖时,窗外纷扬的雪絮。那时他写的正是“法”字,舅舅温厚的手掌覆在他手上,轻声道:“治儿记住,法理如墨,过浓则滞。”
很多年后,当《唐律疏议》传承后世,其中格外强调“刑罚慎用”的篇章,据说最初就源自岭南某间竹舍里,某个长流至死的老者,在雨夜写下的悔悟。
立法者当知法如悬镜,既能照见世间百态,亦能映出执镜者的本心。以公心立法则法为善器,存私心制规则反成枷锁,这既是天理循环,更是对权力最深刻的警示。
3、娄师德
永隆元年,白羊涧的雪原被染成赭色。娄师德勒马山脊,望着吐蕃败军溃退的烟尘,手中陌刀尚在嗡鸣。八场围剿,七次大捷,捷报昼夜兼程驰往长安时,他却在营火旁摩挲着刀刃上凝结的血痂,忽然问随从:“你说那些殒命刀下的亡魂,此刻在何处?”
十年后的洛阳宅邸,年迈的纳言深夜惊醒。烛影在屏风上狂舞,他猛地抚背疾呼:“何人拍我脊背?”侍从举灯四照,唯见纱帘微动。这位历经三朝的老臣蜷在锦衾中,竟露出稚子般的惶惑:“原该有八十阳寿,为何今日索命?”
高宗手诏抵达河源军镇时,朔风正卷着沙粒击打辕门。监军抑扬顿挫地念到“卿有文武才干”时,娄师德望见校场边两个待斩的逃兵——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脖颈在寒风中缩得像受惊的雏鸟。
“押后三日再审。”他打断庆典。当夜军帐里,烛芯爆出双花,亲兵送来密报:两名逃兵原是陇右遭了蝗灾,为凑免役钱才顶替富户从军。娄师德铺开宣纸欲写宽赦令,忽闻吐蕃夜袭的号角。
三个月后的白羊涧决战,唐军阵型将被冲破的刹那,娄师德亲率死士突入敌阵。混战中陌刀卷刃,他夺过敌戟连破三帐,直到看见雪地上蜷缩的吐蕃少年兵,那双惊恐的眼睛竟与待斩逃兵重叠。戟尖迟疑的刹那,冷箭已穿透少年咽喉。
长安授勋典礼上,四品骁骑郎将的紫袍压得他肩背生疼。高宗执他手叹“国之干城”时,丹陛下的百戏杂耍正演到《目连救母》。戏台上幽冥火海翻涌,他忽然嗅到记忆里血腥与血尘混杂的气味。
此后二十载,每见刑部秋决卷宗,他总要多问几句。某年大理寺议狱,他力排众议救下三个死囚,却在散值时对暮色自语:“当年若多审一日,或许……”余音散在朱雀大街的晚风里。
临终前三日,他开始看见雪原。
药炉青烟缭绕成白羊涧的雾凇,锦被上的缠枝莲幻作少年兵颈窝的血迹。最凶险的那夜,他突然坐起与虚空争辩:“按律该斩!可他们捧着糠饼说将军,我们只想活着...”侍从要喂参汤,被他抓住手腕:“那年若不下令追击,那些吐蕃牧童是否还在放羊?”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他忽然平静下来,要人取来陌刀供在榻前。手指抚过锈蚀刃口时,他对长子轻笑:“记住,为父这八十寿数里,有十年是欠着的。”
咸亨四年的春分,娄府海棠花开得格外浓烈。执绋送葬的队伍中有两个布衣老者,当枢车经过时,他们忽然面北而拜。路人才知那是当年被娄师德从死牢救下的佃农,如今已是儿孙满堂。
据说高宗停朝三日那日,有白鹤徘徊娄府旧宅。仆役想起主人临终呓语:“我见二童子持莲花来接...”话音未落,春雷滚过洛阳城,雨后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出八十整寿应有的圆满天光。
权力如刀,可御外侮亦可伤无辜。真正的清明不在律法条文,而在执权者每时每刻对生命的敬畏。那些午夜梦回时的拷问,恰是照见初心的明镜。
4、酷吏之戒
唐时冀州,刺史王菼以严酷闻名。州府上下,无人不忌惮他的暴烈性情,连衙役走路都轻手轻脚,生怕稍有不慎便触怒这位长官。
这年盛夏,骄阳似火,地面被晒得滚烫。朝廷派来的敕史抵达冀州视察,王菼亲自在州府大堂陪同接见。两人正谈论公务,日头渐渐西斜,透过大堂敞开的门扉,直直照在敕史脸上。站在一旁的武强县尉蔺奖,见敕史额角渗出汗珠,神色略有不适,便轻声提醒道:“大人,日头已经偏西,不如移到阴凉处说话,免得中暑。”
话音刚落,王菼的脸色骤然沉了下来。他素来觉得下属应绝对顺从,蔺奖这番话,在他看来既是当众拂他的意,更是质疑他待客不周。“放肆!”王菼拍案而起,怒目圆睁,“本官与敕史议事,岂容你插嘴多言?”蔺奖吓得连忙躬身致歉,辩称自己只是担心敕史身体,并无他意。可王菼哪里听得进解释,当即喝令身旁的典狱官:“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拖下去,重打不饶!”
典狱官素来畏惧王菼的威势,不敢有半分迟疑,立刻带着几名衙役将蔺奖按在地上。王菼余怒未消,指着蔺奖呵斥:“打!往重里打,让他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衙役们得了指令,手中的棍棒如雨点般落下,蔺奖连声求饶,可王菼始终冷眼旁观,没有半分叫停的意思。没过多久,蔺奖的惨叫声渐渐微弱,最终没了声息。典狱官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颈,惶恐地回报:“刺史大人,他……他断了颈骨,已经没气了。”
王菼闻言,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挥了挥手:“拖出去处理了,别污了大堂。”一旁的敕史看得心惊肉跳,却也不敢多言,这场视察就这样在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蔺奖为人谦和,在武强县任职期间,勤政爱民,深得百姓爱戴,如今竟因一句善意的提醒惨死于杖下,消息传开后,州府上下无不扼腕叹息,暗地里都为他叫屈。
谁知第二天一早,怪事便发生了。负责看管监狱的狱卒,不知为何竟坐在州府大门的门槛上,双脚垂在门外,神色呆滞。就在这时,原本紧闭的大门突然无风自开,两扇沉重的木门猛地向中间合拢,重重夹在了狱卒的小腿上。“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清晨的宁静,狱卒的双腿胫骨当场被夹得粉碎,鲜血染红了门槛。众人慌忙将他抬走救治,可他伤势过重,没过几日便一命呜呼。有人私下议论,这狱卒正是昨日动手殴打蔺奖最凶狠的人,想来是遭了报应。
王菼得知此事后,心中也掠过一丝不安,但他素来刚愎自用,只当是意外,并未放在心上。可自那以后,他便时常觉得心神不宁,夜里总做噩梦。没过几天,王菼便病倒了,高烧不退,躺在床上神志昏沉。迷迷糊糊中,他看见蔺奖浑身是血地站在床前,脖颈不自然地扭曲着,正是那日被打死的模样。
王菼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跪在地上,急忙命人摆上酒食,对着蔺奖的虚影连连叩拜:“蔺县尉,是本官一时糊涂,错杀了你,求你饶过我吧!这些酒食,还请你笑纳,就当是本官向你赔罪了。”可蔺奖的虚影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眼神中满是悲愤与不甘。
王菼见求饶无用,心中又怕又怒,索性转过身去,背对着虚影,脸朝着房梁,不愿再看。可他刚一转头,便瞥见蔺奖的虚影竟飘到了房梁之上,依旧死死地盯着他。从那以后,无论王菼走到哪里,都觉得蔺奖的目光如影随形,夜里更是无法安睡,病情也日渐加重。
短短十天后,曾经不可一世的冀州刺史王菼,便在无尽的恐惧与悔恨中一命呜呼。消息传出,百姓们都说,这是善恶终有报,王菼残暴嗜杀,最终自食恶果。
这个故事虽带着几分传奇色彩,却蕴含着朴素的道理:待人以善,方能得善;行恶施暴,终将自食其果。权力从来不是肆意妄为的资本,而是担当责任的底气。为人处世,多一份宽容,少一份暴戾;多一份体谅,少一份苛刻,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也才能让自己行稳致远。善良或许不会立刻带来回报,但作恶的代价,往往比想象中来得更快。坚守本心,善待他人,便是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5、江融
光宅元年秋,东都都亭驿前的槐树落尽了叶子。江融望着枝丫间漏下的天光,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清晨——他正要出门上朝,妻子追出来替他整了整獬豸冠,檐下燕子窝里雏鸟啁啾,如今想来,那竟是最后一个太平晨晓。
“囚犯岂有面圣之理?”周兴的声音像铁勺刮过陶瓮,惊散了回忆。
江融缓缓转头,锁链在青石上擦出火星。他盯着那张被刑狱戾气浸透的脸,突然朗声大笑:“吾无罪枉戮,死不舍汝!”声震屋瓦,惊起驿馆马厩里数十匹官马齐声长嘶。
三个月前的御史台廨房,江融曾与周兴有过一场交锋。
春阳透过棂格,在卷宗上投下细密光影。江融将案卷推过檀案:“扬州案牵涉三百余人,其中多有老弱,周司刑不觉得证据太单薄么?”
周兴袖着手,目光掠过窗外新柳:“江左使,除恶务尽啊。”茶汤蒸腾的热气中,他腰间金鱼袋微微晃动——那是半月前刚蒙御赐的殊荣。
当夜值宿,江融在灯下重读《贞观律》,墨字间忽然滴落烛泪,泅开“刑滥则国危”五字。他抬头望见壁上悬挂的獬豸图,神兽独角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洛阳狱最深的囚室里,江融曾见过徐敬业旧部崔苓。那是个双鬓斑白的老参军,受遍酷刑仍坚持:“我等只是反对女主临朝...”
“所以勾结吐蕃?”周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狱卒连忙打开铁栅。火把映照下,新任推事整理着紫袍银鱼袋:“江左使莫非忘了,狄公去年因何贬官?”
江融沉默地看着崔苓被拖往水牢。次日拂晓,狱卒发现老参军已自尽于囚笼,用指甲在墙上刻满“冤”字。那日退衙时,江融在刑部门前遇见运送尸身的牛车,血水正顺着车板缝隙,一滴一滴砸在石狮基座上。
都亭驿的刑场设在古槐下。深秋寒风卷着沙尘,围观百姓看见那位以刚直着称的御史中丞跪在落叶中,脊背却挺得比槐树更直。
周兴亲自监斩。掷下火签时,他特意提高了声音:“江融勾结逆党...”
“苍天在上!”江融突然截断话头,目光扫过人群,“诸君记住今日!”刽子手犹豫地举起鬼头刀,发现受刑人竟在微笑。
刀光落下的瞬间,奇迹发生了——无头身躯突然跃起,向前连踏十余步,直逼监斩台!周兴惊倒案下,侍卫慌忙踢倒尸身。可那身躯三次坐起,每次都比前次更接近监斩官,直到血染透三丈内的每一片落叶。
次年上巳节,洛水畔的祓禊人群突然骚动——有人指认周兴的官轿。当轿帘掀开时,民众看见曾经权倾朝野的酷吏蜷缩在轿中,反复抓挠胸口哭喊:“江公饶命!”衣襟已被撕得稀烂,露出道道血痕。
深夜,周兴府邸传出凄厉哀嚎。次日仆役发现他溺毙在尺许深的莲池中,双目圆睁,手中紧攥着半片獬豸冠的残角——正是江融赴刑那日所戴。
都亭驿的老槐树后来枯死,某年雷劈树干,树心竟呈现人形纹理。每逢秋雨潇潇,过路人都说听见树中有铮铮铁骨之声,如利剑叩问苍穹。
天地间自有一股浩然气,能教无头躯壳三起三坐,能令枉法者夜半惊魂。真正的刑戮不在刀斧,而在千秋史笔;最终的审判不在公堂,而在万民人心。
6、权欲之殇
武周时期,凤阁侍郎李昭德手握重权,朝堂之上无人敢轻易拂逆。他凭借皇帝的信任,独断专行,凡事皆以个人意志为准,渐渐养成了目空一切的性子。彼时官场风气本就浮躁,李昭德更是将权力当作谋私的工具,只要有利可图,便不惜逾越法度。
一日,李昭德突然拟定一道敕令,在朝堂上正式颁布:“自今日起,凡因公事获罪被判徒刑者,因私事获罪被判流放者,若遇朝廷大赦,却在百日之内不主动自首认罪,一经查实,便按律法从严惩处。”这道敕令看似严明法纪,实则暗藏私心,满朝官员虽有心质疑,却慑于李昭德的威势,无人敢站出来反对。
敕令颁布不久,契丹部落首领孙万荣便派人带着厚重的财礼登门拜访。孙万荣野心勃勃,一直渴望能获得朝廷的正式册封,以此抬高自己的地位,为日后扩张势力铺路。他深知李昭德在朝中的分量,便想用重金贿赂,求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几句,为自己谋个三品官职。
李昭德见孙万荣送来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心中早已动了贪念。他明知孙万荣并非真心归顺,其部落势力也日渐壮大,隐隐有割据之嫌,但在巨额财富的诱惑下,还是答应了下来。随后,李昭德在皇帝面前极力夸赞孙万荣,称其“忠心耿耿,可为朝廷屏障”,一番花言巧语竟真的说服了皇帝,下旨册封孙万荣为三品官爵。
可没过多久,孙万荣便撕毁伪装,率领部落占据营州发动叛乱。叛军来势汹汹,很快便攻占了数座城池,一时间边关告急,朝野震动。皇帝震怒之下,下令彻查与孙万荣有牵连之人,李昭德收受贿赂、举荐逆贼的事情也随之败露。
案发之后,李昭德惶惶不可终日。好在当时朝廷为安抚民心、稳定局势,多次颁布恩赦令,赦免了一批涉案较轻的官员。李昭德见状,心中暗自庆幸,觉得自己只要隐瞒到底,熬过这段时间,便能凭借过往的功绩和人脉平安无事。他刻意销毁了与孙万荣往来的证据,对受贿举荐之事绝口不提,全然忘了自己当初颁布的“百日不首,依法科罪”的敕令。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负责查办孙万荣叛乱案的官员顺藤摸瓜,很快便查到了李昭德头上。尽管多次恩赦,可李昭德始终没有主动自首,早已超过了百日之期。官员们将搜集到的证据一一呈上,皇帝得知后怒不可遏:“李昭德身为朝廷重臣,既知法犯法,收受贿赂举荐逆贼,又违背自己定下的律法,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罪加一等!”
最终,李昭德被押上朝堂问罪。按照他自己颁布的敕令,以及贪赃枉法的相关律法,判了绞刑。当刑具套上脖颈的那一刻,李昭德望着远处的宫墙,心中满是悔恨。他曾手握生杀大权,制定规则约束他人,却最终栽在了自己定下的规矩上,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权力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成就人,也能毁灭人。越是身居高位,越要坚守底线、敬畏法度,不能因权欲熏心而肆意妄为。制定规则的人,更应率先遵守规则,否则,自己种下的恶果,终将由自己品尝。唯有心存敬畏、廉洁自律,方能行稳致远,守住身前的名与身后的德。
7、弓嗣业
光宅元年的洛阳,最令人胆寒的风景立在司刑衙门前——那具六尺长、四尺阔的榆木大枷,像头蛰伏的巨兽蹲在石阶上。每当暮鼓响起,洛州司马弓嗣业总爱倚在衙门口,看行人如何绕开那具“倚前枷”行走,那时他眼角细纹里会漾出笑意,如同农人望着亲手栽培的庄稼。
谁也没想到,两年后的秋分,这位制枷之人会亲自将脖颈套进亲手设计的刑具。当木舌“咔嗒”合拢时,他听见枷锁发出熟悉的嗡鸣,恍然惊觉这声音原是命运在多年前就敲响的警钟。
最初打造大枷的夜晚,洛阳令张嗣明曾抚着榆木板迟疑:“司马,这尺寸是否太过?”
弓嗣业举灯照看木料纹理,灯光在青黑色的木疤上跳跃:“非常时当用非常法。”他屈指叩击五寸厚的枷板,回声沉郁如古寺钟声。那夜工匠刨花时,削出枚状若人眼的木节,众人啧啧称奇,弓嗣业却随手掷入炉火:“妖祥不足信。”
大枷落成那日,全城百姓聚观。有个盲叟突然拄杖高歌:“木龙张口,先噬造者手...”弓嗣业脸色一沉,侍从刚要呵斥,老叟已消失在人群中。当晚庆功宴上,张嗣明举杯的手微微发颤:“听说徐敬业败亡时,用的也是特制囚笼。”
改变发生在蝉声最噪的午后。突厥商队带来的羊皮卷里,夹着北地某位落难王公的密信。弓嗣业在书房摩挲着信纸,窗外正押过一队戴大枷的死囚,木枷磨破的脖颈在烈日下格外刺眼。
“这是灭族之祸。”张嗣明声音发干。
弓嗣业却望向堂前大枷:“有了它,谁敢查问?”
他们开始借缉盗之名调拨军械,在深夜将鎏金弩机藏进运柴车。某次启程前,弓嗣业突然用匕首在大枷内侧刻了个“逃”字,这个秘密像根毒刺,随着每次刑讯时囚犯的哀嚎,在他心里越扎越深。
白露那夜秋雨滂沱。当士兵撞开府门时,弓嗣业正对镜整理银龟符,镜面映出窗外——两个身影抬着熟悉的大枷穿过雨幕,枷板淋雨后泛着青黑的光,宛如苏醒的巨兽。
“请君入瓮。”新任司刑官的声音很轻。
套枷那刻,弓嗣业突然明白盲叟的谶言。原来每道刨花的弧度都在计算进日,每颗铁钉的落点都在等待此刻。当张嗣明的哭嚎从邻室传来时,他竟低笑出声——三年来,这具吞噬了近百性命的刑具,最后品尝的竟是创造者的血肉。
游街那日,洛阳万人空巷。百姓看见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倚前枷”,此刻正死死咬住制作者的肩颈。弓嗣业努力昂着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盲叟,却只见到无数张愤怒的面孔如浪涌来。
有个孩子朝囚车掷出泥块:“阿爷就是被这枷压死的!”
弓嗣业想开口,却发现木枷已挤碎喉骨,只能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刑场设在当年立枷处。断头刀落下前,他最后看见的是枷板上自己刻的“逃”字,经年血污浸染,那字竟像用朱砂新写成的一般鲜艳。
多年后,榆木大枷被改作县学鼓身。每逢童生入学,老教谕便敲着这面哑鼓讲述往事。某年雷劈鼓架,人们发现夹层里藏着封血书,正是当年弓嗣业未及送出的悔过状。
而洛阳城从此留下规矩:凡刑具制成,匠人必在暗处镌刻“天理昭彰”四字。这个传统从唐传到宋,直到某日,一位诗人路过刑部旧衙,望着陈列的历代刑具叹道:
木枷从来困木工,铁锁原为锁铁笼。
莫道苍天无记性,你造牢笼你入笼。
权柄若失了敬畏,终成反噬自身的利刃;刑具若离了公道,便是量度造孽者的准绳。当枷锁扣上脖颈那刻,审判者的不仅是律法,更是每个曾沉默旁观的昨日。
8、请君入瓮
武周年间,朝堂之上暗流涌动,酷吏当道,其中秋官侍郎周兴最为臭名昭着。他心性狠戾,擅长罗织罪名,发明了诸多残酷刑具,凡经他审理的案件,无不屈打成招,无数忠良之士含冤而死,百姓提起他的名字,无不闻风丧胆。与他齐名的,还有另一位酷吏来俊臣,两人臭味相投,时常联手办案,朝堂上下被他们搞得人心惶惶。
这一日,周兴正与来俊臣在府中对坐饮酒,商议着近期的办案事宜。两人你来我往,聊得全是如何构陷异己、如何让囚犯认罪的手段,言语间毫无怜悯之意。酒过三巡,来俊臣忽然放下酒杯,故作苦恼地说道:“周兄,不瞒你说,我近日审理一批囚犯,这些人骨头倒是硬,任凭怎么审讯,都不肯招供,真是愁坏了我。你可有什么妙法,能让他们乖乖吐露实情?”
周兴闻言,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他素来以酷刑手段繁多为荣,当下拍着胸脯说道:“这有何难?我教你一个法子,保管让囚犯无一不招。你取一口大瓮来,用炭火在瓮的四周猛烈烘烤,等瓮壁被烤得滚烫,再把囚犯放进瓮中。那瓮内温度极高,灼肤焚肌,任他有天大的骨头,也熬不住这般苦楚,到时候别说实情,就算没有的罪名,他也会点头承认。”
来俊臣听了,连连拍手称妙:“周兄果然高明!此计甚妙,我这就派人去取大瓮。”说罢,他立刻吩咐手下衙役抬来一口厚重的大瓮,又在瓮的四周堆满木炭,点燃后,炭火熊熊燃烧,很快便将大瓮烤得热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燥热起来。
周兴坐在一旁,看着自己发明的酷刑即将上演,脸上满是傲然之色。可就在这时,来俊臣突然站起身,脸色一沉,对着周兴拱手说道:“周兄,实不相瞒,我今日接到宫中密诏,有人告发你勾结逆党,意图谋反。陛下命我严加审讯,核实此事。如今瓮已备好,还请老兄入此瓮中,好好招供你的罪行!”
周兴闻言,如同遭了晴天霹雳,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随即转为惊恐。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才得意洋洋传授的酷刑,竟然是为自己准备的。他看着那口被炭火烤得通红的大瓮,仿佛已经感受到了灼骨的剧痛,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来兄,误会!这绝对是误会啊!我对陛下忠心耿耿,怎敢勾结逆党?求你再查一查,定是有人诬告!”
来俊臣冷笑一声,眼神冰冷:“有没有误会,进了瓮自然就知道了。你平日办案,可不讲什么情面,如今轮到自己,怎么反倒怕了?”周兴深知来俊臣的手段,也明白这口大瓮的厉害,他知道自己若是真的被放进瓮中,必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绝望之下,他再也不敢狡辩,只得痛哭流涕地叩头认罪,将自己多年来罗织罪名、陷害忠良、收受贿赂等种种罪行一一招供。
案件查实后,武则天念及周兴曾为自己铲除异己出过力,没有当即下令处死他,而是判了流放岭南。可周兴作恶多端,仇家遍布天下,他押解途中,便被那些被他迫害致死的忠臣家属拦住。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众人将积攒多年的怨恨尽数发泄出来,最终周兴被仇家乱刀砍死,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古人云:“多行不义必自毙。”周兴一生以酷刑害人,视人命如草芥,最终却栽在自己发明的酷刑之下,死于仇家之手,正是善恶有报的最好印证。这个故事警醒世人,为人处世,切不可心怀恶念、肆意妄为。用恶行对待他人,终有一天,恶行也会反噬自身。唯有心存善念、坚守正义,善待他人,才能赢得尊重,收获安宁,否则,再显赫的权势、再狡诈的手段,也终究无法逃脱自己种下的恶果。
9、鱼思咺
如意元年的长安,总有些匠人会在深夜惊醒,仿佛听见皇城方向传来机械转动的轻响。那是鱼思咺亲手打造的铜匦正在吞噬奏章——四只青兽衔着投书口,如同饕餮含着永远填不饱的咽喉。可此刻,创造它的巧匠却跪在匦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树状被兽口吐出,像片枯叶飘落在地。
“原来如此…”他望着铜匦内部交错如犬牙的机簧,忽然低笑出声。三日前那个告密者说得对,他确实精通杀戮机械——那具曾绞碎无数密信的铜匦,此刻正用他设计的每一道机关,缓慢碾碎他的生机。
故事该从更早的暮春说起。武则天在紫宸殿抛出难题时,满朝工匠都成了锯嘴葫芦。女皇要的岂是普通木箱?需得能辨忠奸的灵物,能吞天下秘事的神器。
鱼思咺在工棚里对着一地铜锭坐了三天。第四日清晨,他忽然劈开所有木模,对监官说:“备三百斤赤铜。”熔炉点燃那夜,他梦见自己变成匦中机括,被无数密信淹没窒息。
铜匦成型的那个黄昏,四兽投书口在夕照中泛起血光。老铜匠递来锉刀:“东家,留道豁口吧?万事不可做太满…”鱼思咺却将机簧调到极处:“天子要的是天衣无缝。”
铜匦立在大周门前的第七日,就吞掉了第一位宰相的性命。鱼思咺站在庆功宴的角落,看百官举杯时颤抖的手指。有人醉醺醺拍他肩背:“鱼郎妙手!此物比战场上的刀轮如何?”
他杯中葡萄酒突然晃出涟漪。去年扬州战事最酣时,确实有位将军携重金登门。那人指着阵图问:“可能造出破骑阵的利器?”他当时正在雕琢铜匦的兽首,随手画了张刀轮草图——八片利刃旋成莲华,恰似铜匦内绞碎纸帛的飞刃。
“玩笑儿。”同僚大笑着走开。鱼思咺却盯着殿外铜匦,那兽口突然像极了他设计的刀轮,正将整个王朝卷进漩涡。
噩梦总在雨水敲打铜匦时最烈。他常梦见扬州战场,官军的战马被刀轮斩断前蹄,而操纵兵器的叛军口中,喊的竟是经他改良的机括口诀。某夜惊醒,他突发奇想设计了防弊锁——若投书人妄告,铜匦将卡住诉状。
次日觐见时,女皇抚着新锁轻笑:“鱼卿这是怕被反噬?”丹陛下的铜匦突然反射寒光,在他眼中幻化成旋转的刀轮。
真正的事发毫无征兆。那日他正在调整匦内簧片,忽见投书口滚出截断指——是曾帮他锻铜的老匠人!当晚御史台就送来图纸:“有人告发,此物与扬州反贼的刀轮,出自同一双妙手。”
狱中的水漏滴答作响,像在重复他当年锉铜匦的节奏。审讯官捧来刀轮残骸,铁锈味与铜匦的腥气如出一辙。
“只是形似…”他艰难辩解。
“形似?”审讯官猛地掀开布幔,月光照亮墙上血书——那是扬州阵亡将士名录,密密麻麻铺满整面石墙。
濒死那夜,他忽然读懂老铜匠的劝诫。原来他打造的从来不是铜匦或刀轮,而是欲望本身的形状:那旋转的刃,绞碎的信,噬人的兽,不过是同个恶魔的不同面孔。
刑场设在铜匦前。当刀轮状的铡刀落下时,他看见自己设计的防弊锁从铜匦内部弹开,某封血书飘然而出——那正是他三日前投递的辩白状,原来始终卡在自己设置的机关里。
人群中有匠人掩面惊呼:“那铡刀…也是鱼郎改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