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费崇先
泰始三年的江南,春雨初歇,吴兴城的青石板路上还泛着水光。费崇先推开木窗,深深吸了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今日是他受菩萨戒的日子。
自少年时与佛法结缘,他已在这条路上行走了十余年。邻里们记得,这个清瘦的年轻人总在破晓时分起身诵经,夜深时还能看见他窗前的灯火。他修行的精进,在吴兴是出了名的。
“崇先兄,准备好了吗?”好友谢慧远踏着晨雾而来,“家中佛堂已布置妥当。”
费崇先点点头,将早已收拾好的行囊背起。按照仪规,他需在谢家斋戒二十四日。
谢家的佛堂清净雅致,檀香袅袅。费崇先将随身带来的鹊尾香炉郑重置于案前——这是跟随他多年的旧物,青铜炉身已磨出温润光泽。
戒期前三日,一切如常。他每日只在佛堂静坐、诵经、听法师讲经,连用斋时都不曾离开。到了第三夜,月华如水,透过雕花木窗洒在青砖地上。
子夜时分,费崇先正凝神诵经,忽见一人推门而入。此人容貌俊朗,衣袂飘举,不似凡俗。他径直走向香案,旁若无人地捧起那只鹊尾香炉,转身便走。
费崇先心中一惊,下意识看向膝前——香炉分明还在原处,青烟依旧袅袅升起。
他怔住了。
那不凡之人已不见踪影,可炉子确实还在眼前。费崇先定了定神,这才明白刚才所见,怕是神佛示现。
“为何会如此?”他静心沉思。自擦衣裳,是新浆洗的;斋戒以来,身心皆持净戒;修行上,更不敢有半分懈怠。
目光在佛堂内巡视,最终落在角落的唾壶上。
是了,虽说是净器,终究不雅。他立即起身将唾壶撤去。
刚回到座前,那人竟又出现了——这次是捧着香炉回来。奇妙的是,在他走近的过程中,费崇先分明看见两个香炉的影子:一个在那人手中,一个仍在案上。待他走到座前,两个影子合而为一。
费崇先恍然大悟:方才被取走的,不过是香炉的“影子”。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万法唯识”的深意。器物如此,世间诸事何尝不是?一切皆由心造,心净则佛土净。
此事过后,他的修行更进了一层。
又过了些时日,他在寺中听人说起福远寺的钦尼。都说这位比丘尼精进修行,已得道果。听着众人的描述,费崇先生出向往之心,很想亲自前去拜见。
奈何戒期未满,不便远行。这个念头便在心里扎了根,每每诵经念佛时,总会想起这位未曾谋面的修行人。
一晚,他在另一位居士家中斋戒。夜深人静,烛火摇曳中,忽见一位尼师悄然立于斋席前。她神态庄严,身披赭布袈裟,静静地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移动。
费崇先屏住呼吸,不敢惊扰。约莫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尼师的身影渐渐淡去,如朝露般消失在晨光中。
他心中澄明,知道这定是钦尼感知到他的诚心,特来相见。
次日,他寻到去过福远寺的人详细询问钦尼的相貌衣着——果然与昨夜所见一般无二。
二十四日斋戒圆满那日,谢慧远前来接他回家。见费崇先神色更加沉静,目光更加清明,不禁问道:“这些时日,可有所得?”
费崇先微笑道:“见得炉影双照,方知万法唯心;蒙尼师不请自来,始信精诚所至。”
是啊,这世间的奇妙,往往就藏在日常修行的一点一滴中。当你真心向往光明时,光明自会以各种方式与你相遇——或许是香炉的影子,或许是不请自来的圣者,又或者,只是内心深处那一念的清明。
后来的岁月里,费崇先依旧在吴兴城中安静地修行。有人问起他这些经历,他总是平和地说:“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只要你足够虔诚,该来的,总会来。”
那只鹊尾香炉,他一直用到老。炉中的香灰越积越厚,就像岁月中的智慧,沉静而绵长。
2、魏世子
梁郡的初夏,荷风送香。魏家宅院深处,传来木鱼声声,伴着袅袅檀烟,在午后阳光下织成一片宁静。
魏世子跪在佛堂蒲团上,已有两个时辰。这位年过五旬的长者,是城中知名的居士,奉佛精进已有二十余载。他身后,一双儿女随着父亲礼拜,神情专注。唯独正座上的魏夫人,虽也坐在佛堂,手中却还捻着账房的钥匙,眉间锁着一丝不耐。
“整日诵经念佛,能当饭吃么?”这是她常挂在嘴边的话。
魏家小姐今年十四,单名一个“莲”字。她随父兄持斋多年,却因母亲不允,至今未曾正式读经。此刻她跪在兄长寿身侧,目光清澈如莲叶上的露珠。
谁也没想到,那竟是魏莲最后一次在佛堂礼拜。
三日后,魏莲染了急症,高烧不退。梁郡最好的郎中来了又走,只留下摇头叹息。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棂,魏莲的手终于从母亲紧握中滑落。
魏夫人的哭声撕心裂肺。魏世子闭目合十,手中的念珠却断了线,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就在家人准备后事时,第七日黄昏,魏莲的睫毛忽然颤动起来。
“水...”微弱的声音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
满室皆惊。魏夫人手中的药碗“哐当”落地,她扑到女儿床前,颤抖着手抚摸女儿的面颊。
魏莲缓缓睁眼,目光却越过泪眼婆娑的母亲,望向站在床尾的父亲:“爹爹,请设高座,备《无量寿经》。”
这请求让众人愕然。魏莲自幼持斋,却因母亲阻拦,从未正式读经,如今死而复生,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魏世子不及细想,即刻吩咐下人布置。不多时,佛堂内高座设好,经卷供奉。
魏莲在母亲搀扶下走上高座。她翻开经卷,清亮的诵经声流淌而出,字字清晰,句句流畅,仿佛这经文早已镌刻在她心中。
“其佛国土,自然七宝...”
“池中莲华,大如车轮...”
魏夫人怔在原地——女儿何时学会了这些?
一部经诵毕,魏莲转向父亲,声音轻柔却坚定:“女儿死后,魂归无量寿国。在那里,我见到了爹爹、兄长,还有我自己。”
她微微闭目,似在回忆那极乐胜景:“七宝池中,有三朵芙蓉大花,含苞待放。修行人告知,那便是我们三人将来化生之处。”
魏世子与儿子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
“可是...”魏莲睁开眼,望向母亲,目光悲悯,“池中寻遍,唯独不见母亲的那一朵。”
魏夫人踉跄后退,扶住门框才站稳。
“母亲因不曾信佛,无缘极乐。”魏莲声音哽咽,“女儿不忍母亲独受轮回之苦,特恳请佛菩萨准我暂返人间,将此讯相告。”
话音方落,魏莲身子一晃,再度昏厥。
这一次,魏夫人哭喊着扑到女儿身边,却不是为女儿的“离去”,而是为自己多年的愚痴。
“我信!从今往后,娘也信佛!”她紧握女儿尚有余温的手,对天起誓。
说也奇怪,魏莲这次昏睡不过半日,再醒来时,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对还魂之事,记忆模糊,唯记得那池中莲花的景象。
自那日后,魏家佛堂多了一个虔诚的身影。魏夫人不仅自己精进修行,更将家中偏房改建为静室,供四方僧侣暂住。她常说:“若非女儿舍命相告,我至今仍在迷途。”
岁月流转,魏家儿女各自成家,皆传承了父亲的信仰。而魏家后园的七宝池畔,每年夏日,总有莲花盛开,其中三朵并蒂而生,格外硕大洁净。
街坊都说,那是魏家三人精诚所至,感应道交。
多年后,魏夫人临终前,将儿孙唤至床前,含笑说道:“我昨夜梦见七宝池中,我的那朵莲花,终于开了。”
她安详闭目,手中念珠温热。
魏世子后来在笔记中写道:“佛度有缘人,这‘缘’字,有时需要至亲以性命为引。我女魏莲,便是她母亲得度的因缘。”
一池莲花,度化一个灵魂。这世间的因缘奇妙,有时需要穿越生死,才能让迷途的人看见彼岸的光明。魏莲用一场生死轮回,换得母亲一念回心——这或许就是佛法中,最慈悲的示现。
3、何昙远
元嘉十七年的冬夜,庐江何府笼罩在一片素白之中。御史中丞何万寿的棺椁停放在正堂,白幡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十八岁的何昙远跪在灵前,已经三天水米未进。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在丧父之痛中更显单薄,仿佛随时会随风而去。
“远儿,用些粥吧。”母亲捧着瓷碗,泪眼婆娑。
何昙远缓缓摇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父亲的灵位。他是家中独子,自幼随父习儒,又皈依佛法,持菩萨戒已有三年。如今父亲骤然离世,他觉得自己的天塌了。
夜深时,他独自在佛堂诵经。念珠在指间一粒粒转过,泪水却止不住地滴落在经卷上。
“若能以我精诚,感应佛力,愿知父亲往生何处...”他向着佛像深深叩拜。
次日,他请来寺中僧众,在府中举行为期七日的法会。何昙远每日随着僧众诵经念佛,忏悔宿业,期盼能有所感应。
然而三日过去,一切如常。
“居士心诚,佛必知之。”僧舍法师见他日渐憔悴,温言劝慰,“但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切莫因一时无应而退转。”
何昙远点头称是,心中却愈发沉重。
第四日深夜,法会早已结束,僧众都已安歇。何昙远独自在佛堂转经,木鱼声在静夜中格外清晰。
忽然,他放下木鱼,轻声歌诵起来。那歌声清越悠扬,完全不似他平日的声音。
僧舍法师被惊醒,披衣来看,只见何昙远面向西方,容光焕发。
“法师!”何昙远转身,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我见佛身黄金色,光焰丈余,幡花翼从,充满虚空。佛自西而来,呼我速去。”
僧舍法师怔住了。眼前的何昙远一扫往日的羸弱,整个人神采奕奕,仿佛脱胎换骨。
何昙远走向香案,取过香盒,将香末轻轻撒向空中。又走到窗前,摘下一朵园中残菊,向天抛洒。那动作从容优雅,仿佛不是在冬夜的丧宅,而是在春天的花园。
“远儿!”何夫人闻声赶来,见状泪如雨下,“你今若去,不念为娘了吗?”
何昙远转头望向母亲,目光清澈如水,却终究没有回答。他缓缓卧倒在蒲团上,面容安详。
府中亲友闻讯而来,见这般景象,无不肃然。奇怪的是,众人心中并无太多悲戚,反而生出一种莫名的庄严与宁静。
五更时分,何昙远在众人的念佛声中安然闭目。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自他周周散发开来,渐渐弥漫整个宅院。
这异香在何府萦绕了整整七日方才散去。街坊邻里都说,从未闻过这般清雅芬芳的气息,不是花香,不是檀香,倒像是传说中的莲香。
僧舍法师后来在寺中为何昙远立了往生牌位。他常对弟子们说:“何居士以纯孝之心,感得佛亲来接引。这便是我等修行人的榜样。”
何夫人虽痛失爱子,却从儿子的往生中得到了莫大安慰。她从此皈依佛门,精进修行。每年冬日落雪时,她总要在佛前供上一枝白梅。
“远儿去见佛了,”她常对前来探望的亲友说,“我们母子,终有再见之日。”
府中老仆后来回忆,公子往生前那晚,他曾见西天有一片金光,原以为是错觉,如今想来,怕是佛光接引。
岁月流转,何府后来的主人换了几茬,却总有人说起那个冬夜的异事。有人说在月明之夜,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莲香;也有人说,曾在佛堂见过一个清瘦的身影,面向西方虔诚礼拜。
何昙远的故事,就这样在庐江一带流传开来。一个至诚孝子,用他十八岁的生命,为世人示现了净土的真实。他以孝心感通佛力,以精诚超越生死——这或许就是佛法最深刻的启示:一念至诚,可通佛国;一心清净,能越轮回。
那缕萦绕何府七日的异香,从此永远留在了世间信众的心中,成为净土不远的最好证明。
4、陈秀远
元徽二年的七月,临湘县的夏夜闷热得没有一丝风。六旬老人陈秀远躺在竹席上,望着漆黑的屋顶,久久不能入眠。
这位曾任湘州西曹的老人,如今客居在此,鬓发早已斑白,唯有心中的信仰愈发坚定。自少年时皈依三宝,至今已近五十年,晨钟暮鼓从未间断。
“众生轮回,生死流转,我这一生,究竟从何而来?”这个念头忽然清晰地浮现在他心头。他翻了个身,面向西方合掌,默默祈愿:“若能示我前世因缘,虽在梦中,也当诚心领受。”
夜色深沉,屋里没有点灯。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枕边忽然亮起一点萤火,流光飞舞。那光芒越来越盛,转眼间满室通明,连窗外的夜空也亮如白昼。
陈秀远惊坐而起,双手合十,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更奇异的事发生了——庭院上方的夜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楼阁桥梁,雕栏玉砌,彩槛生辉,就那样悬在四五丈高的虚空中。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身子一轻,竟已坐在了桥栏之侧。
桥上行人往来,衣着打扮与常人无异。陈秀远正自惊疑,见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走来,身着青袄白裙,在他面前停下脚步。
未及言语,又一位白衣妇人款步而来。她梳着偏环髻,手捧香花,对陈秀远温言道:“你前身便是我。”说着将手中香花轻轻一扬,“因以此花供养佛陀的功德,得以转世为你。”
她又指向先前那位青白衣裙的妇人:“这又是我之前的身。”
话音落下,两位妇人相视微笑,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淡入桥上的流光溢彩中。陈秀远想要追问,却见整座桥阁开始慢慢消散,如同晨雾遇日,渐渐隐去。
待他定神再看,自己仍躺在竹席上,屋内依旧漆黑,只有远处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这一夜之后,陈秀远似乎变了一个人。他依然每日诵经念佛,但眉宇间多了几分通透。有人见他常在庭中那棵老槐树下静坐,一坐就是半日。
“老先生在等什么吗?”邻家孩童好奇地问。
陈秀远抚须微笑:“不是在等,是在看。”
看什么?他不说,别人也不懂。只有他知道,自那夜之后,他眼中的世界已然不同。那桥上的两位妇人,分明是他前世的前世,如同一条无尽的因果链,在时空中绵延。
有时他路过市集,看见卖花的妇人,会想起那夜白衣女子手中的香花。原来一瓣心香供佛,竟能成就来世的因缘。这世间的因果,细想来实在妙不可言。
一年后的同一天,陈秀远安然离世。那日正是七月中,据说他临走前,特意让弟子在枕边供了一束新采的莲花。
“师父最后说了什么?”后来有人问。
侍奉的弟子回忆道:“师父说,原来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串无尽的念珠上的某一粒,既承前因,也启后果。”
这话传开后,临湘县信佛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开始相信,这一生的善恶,都会在来世结果;这一世的境遇,也都与前缘相关。
许多年后,还有人说起那个七月的夜晚,说起陈秀远在梦中见证的因果。那个故事越传越远,越传越详,仿佛每个人都亲眼见过那座横跨虚天的桥阁,见过那两个指点迷津的妇人。
其实重要的不是故事的真假,而是它给世人带来的启示:生命如同一场无尽的接力,每一个善念、每一次善行,都在为未来的自己铺设道路。就像那夜的白衣妇人,因着一瓣心香的供养,成就了来世更好的自己。
这或许就是陈秀远那夜最大的收获——明白了生命的流转不是虚无的轮回,而是步步莲花的前行。每一世都是前一世的延续,也是后一世的根基。如此想来,当下这一念一行,岂不更加值得珍重?
5、葛济之
句容的春日,溪边的桑林新绿初绽。葛家宅院里,织机声声,与檐下风铃相应和。
纪氏坐在织机前,素手投梭,经纬交织。她是葛济之的妻子,虽已年过三旬,眉目间仍保有少女时的清雅。作为葛洪的后人,葛济之一心慕道,炼丹修真的炉火终年不熄。而纪氏虽也敬重夫君的信仰,心底却始终向着佛法。
“夫人何不随我修行仙道?”葛济之曾这般相邀。
纪氏浅笑摇头:“妾身愚钝,只知念佛。”
她确实愚钝——愚钝到不论寒暑,每日必在佛前焚香礼拜;愚钝到每次路过寺庙,总要进去供上一枝野花;愚钝到织布时,心中还在默诵佛号。
这日午后,她如常织布。梭子在手中来回,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忽然,织房内光华大盛。
纪氏抬头,但见原本薄阴的天空豁然开朗,天光清朗异常。她不觉放下梭子,仰首望去——
西方天际,如来金身巍巍显现,宝盖幢幡漫空遍野,将整片天空映照得金光流转。那光芒温柔却不刺眼,庄严中带着慈悲。
“经中说的无量寿佛,莫非就是今日所见?”纪氏心中欢喜涌动,当即俯身叩拜。
她匆匆起身,穿过庭院,推开丹房的门。葛济之正在炉前守候,丹砂在鼎中微微作响。
“夫君,快来看!”纪氏拉着他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轻颤。
葛济之随妻子来到院中,抬头望去,果然见半身佛像庄严显现,诸般幡盖簇拥周边。虽然他只能看见半身,但那殊胜景象已让他屏息。
夫妇二人并肩而立,一个道袍飘飘,一个布衣素净,在这不可思议的景象前同时合掌。
金光渐渐隐没,天空却愈发绚丽。云霞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五色交辉,将整个句容乡里笼罩在一片祥光之中。左邻右舍纷纷出门观看,老人们拄杖惊叹,孩童们指着天空雀跃。
这奇景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才慢慢散去。
当晚,葛济之罕见地没有守在丹炉前,而是与妻子在院中品茗。
“今日所见,莫非就是佛经中说的极乐圣境?”他望着西方天际,那里已恢复如常,只剩一弯新月。
纪氏为他斟茶:“夫君炼丹,求的是长生;妾身念佛,愿的是往生。今日佛现真容,或许是在告诉世人,佛道虽殊途,终究同归。”
葛济之沉吟良久。他想起祖上葛洪在《抱朴子》中写道:“仙法欲静寂无为,忘其形骸。”而佛家讲空寂,似乎确有相通之处。
自那日后,葛家的丹房旁多了一间静室。纪氏依然每日织布念佛,葛济之依然炼丹修真,但每逢初一十五,夫妇二人会一同在静室中打坐。一个默诵《黄庭经》,一个持念阿弥陀佛,互不干扰,却又和谐相融。
有时,邻人会见他们在夕阳下漫步,一个指着云霞说像金丹圆满,一个说似莲台盛开。虽各有所见,却相视而笑。
那年秋深,纪氏织完最后一匹绢布,在布角绣下一朵小小的莲花。她说:“这匹布不卖,要供养寺中。”
葛济之破天荒地点头赞同,还亲自将布送到山寺。老和尚接过布匹,合掌微笑:“施主家中,自有净土。”
消息传开,句容人都说葛家得了仙缘佛缘。更奇的是,此后每年春日的某个午后,西方天际总会现出片刻的祥光,虽不及第一次那般辉煌,却也足以让人想起那日的殊胜景象。
许多年后,纪氏安详往生。临终前,她对葛济之说:“妾先去净土等候夫君。”
葛济之握着她的手,第一次念了一声佛号。
他活到耄耋之年,临终那日,弟子们听见他轻声说:“见光了。”
众人望向窗外,正是春日午后,天边云彩似乎格外明丽。
葛家后人中,有的承袭道法,有的皈依佛门,但都记得祖上那段佳话:一个修道的男子与一个念佛的女子,因为一场天现异象,彼此理解了对方的信仰。
其实何必分道教佛教?那日的五色祥光,既像是金丹大道的圆满,也像是佛国净土的示现。真理从来不在门户之见中,而在那开阔明澈的天空里——它足够广大,容得下所有的虔诚与向往。
纪氏的那台织机,后来一直保存在葛家老宅。有人说在某个春日下午,还能听见织机声声,看见经线纬线在阳光下交织出七彩光芒。那光芒既不属道,也不属佛,只是纯粹的光明,如同人心中最本真的善念,穿越时空,亘古长存。
6、董青建
建元初年的建康城,董家宅邸内,宋氏从梦中醒来,晨光正透过窗棂。她推醒身旁的丈夫董贤明,声音还带着梦中的余韵:“方才梦见有人对我说,必生男儿,背上会有青记,可取名青建。”
董贤明时任越骑校尉,虽是行伍之人,却深信因果。他抚须沉吟:“青建...青色的建立,这是个好名字。”
数月后,婴儿呱呱坠地。接生婆惊喜道:“夫人快看,小公子背上果然有片青记,形如莲叶!”
董青建自幼便与众不同。三岁能诵诗,五岁知礼让,至八九岁时,已是建康城中有名的美少年。他不仅容貌俊秀,更难得的是性情宽和,家中仆役都说从未见小公子动怒。
“建儿,今日先生又夸你了。”宋氏为儿子整理衣冠,眼中满是慈爱。
青建浅浅一笑:“母亲,先生教诲,孩儿不敢懈怠。”他的笑容如春风拂过莲塘,让人见之忘忧。
十四岁那年,州府征辟他为主簿。少年才俊,一时间成为建康城的美谈。同僚们发现,这位少年主簿处理公务时从容不迫,面对刁难也总能一笑置之。
“董主簿年纪虽轻,气度却如古之贤士。”刺史如此评价。
建元二年,皇储镇守樊汉,征召青建为水曹参军。临行那日,宋氏为儿子整理行装,不经意间看见儿子背上的青记,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奇异的梦,心中莫名一紧。
“母亲放心,孩儿会常写信回来。”青建的笑容依然温煦。
谁也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诀。
七月十六日,董青建一病不起。医官来看过,只说是风寒,可他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
“不必再费心了,”青建对守在床前的同僚说,“我的气数已尽。”
十八日清晨,一直昏睡的青建忽然坐起身来,面色异常红润。他唤来母亲,声音清晰而平静:
“罪尽福至,缘累永绝。愿母亲自爱,不须忧念。”
话音未落,这个向来温和的少年忽然失声痛哭。那哭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一生未流的泪水一次流尽。哭声渐弱,他终于平静下来,缓缓闭上双眼,唇角还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
董府上下悲痛欲绝。按照礼制,灵柩停放在斋前,准备三日后下葬。
当夜,守灵的仆役忽然听见灵前传来清晰的话语:“生死道乖,勿安斋前,自当有造像道人来迎丧者。”
众人面面相觑,这才相信是小公子显灵。
次日清晨,果然有位僧人叩门。他自称昙顺,来自南林寺。
董贤明强忍悲痛,将昨夜灵异之事相告。昙顺法师听罢,合掌赞叹:
“阿弥陀佛!贫道寺中正在建造丈八佛像,即将完工。贤公子有此感应,实乃佛缘深厚。”
原来南林寺西侧有片空地,正是安葬的吉壤。
送葬那日,建康城百姓自发前来送行。人们都说,董家公子生前温润如玉,死后异香满室,定是菩萨转世。
昙顺法师为青建主持了葬礼。仪式结束后,他对董贤明说:
“贤公子背上的青记,想必是前世修行的印记。他这一生虽短,却已还尽宿债,往生净土了。”
宋氏想起儿子临终那句“罪尽福至”,终于释然。她在儿子墓前种下一株青莲,每年花开时节,那莲花总是格外清雅。
更奇的是,自青建去世后,南林寺那尊丈八佛像的建造格外顺利。开光那日,寺中异香扑鼻,有信众说在佛像眉间看见一道青光,转瞬即逝。
昙顺法师知道,那是青建来看他心心念念的佛像了。
多年后,董贤明致仕归乡,常去南林寺礼佛。每当看见那尊庄严的佛像,他总会想起儿子背上的那片青记。
“建儿这一生,就像为他背上的青记而来,功德圆满便回去了。”他对妻子说。
宋氏点头,目光穿过大殿,望向西天云彩。她终于明白,儿子不是早夭,而是完成了这一世的使命。就像莲花开谢,看似短暂,实则自在圆满。
那片青记,或许就是通往净土的路标。而他们有幸,曾经陪伴过这位暂住人间的菩萨。
7、齐竟陵王
永明七年的夏夜,竟陵王府邸被一种罕见的酷热笼罩。烛火在闷热的空气中摇曳,将病榻前御医们晃动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如同不安的鬼魅。
萧子良躺在锦褥之中,意识在热毒的蒸灼下渐渐模糊。这位以文采风流着称的王爷,此刻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汗珠不断从额角滚落,浸湿了枕上精工刺绣的莲纹。
“热毒入心脉...”他隐约听见御医的低语,接着是无奈的叹息。
就在意识即将消散的刹那,他仿佛穿越了漫长的黑暗,来到一处从未到过的所在。那里没有病痛,没有燥热,只有无边的宁静与清凉。
一尊金色佛像伫立在虚空之中,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那光芒不像烛火般跳动,也不似日光般刺目,而是一种活着的、温暖的光明。佛像的面容慈悲庄严,眼中含着无限悲悯。
萧子良想要叩拜,却动弹不得。只见佛像缓缓抬手,手持一盏琉璃碗,碗中汤药澄澈如玉。佛像俯身,将药汤轻轻灌入他口中。
那汤药入喉的瞬间,一股清凉迅速传遍四肢百骸。多年修持佛法的他立即明白——这不是凡间的药剂,而是佛菩萨加持的神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