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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报应十(观音经)(2 / 2)

一夜,风雨大作,牢房顶漏下雨水,寒风刺骨。他冻得瑟瑟发抖,锁链更是冰寒彻骨。他缩紧身体,将所有的意念都集中在冥念上,试图忘却肉体的痛苦。渐渐地,那寒冷的感觉似乎剥离了,周身竟生起一丝奇异的暖意。也就在这时,他听见了极其细微的“咔嗒”声。

他起初以为是错觉。但紧接着,手腕和脚踝处那沉重紧束的感觉,竟然松了!他难以置信地轻轻一动,那缠裹了他数月、锈迹斑斑、曾让他皮开肉绽的锁链,居然如同腐朽的草绳一般,自行脱落下来,堆在他的脚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愕然地看着自己重获自由的手腕,那里只有一圈深紫色的旧痕。没有断裂的痕迹,没有钥匙开锁的动静,它们就是这样,毫无征兆地,脱离了。

同一牢房的囚犯被惊动,瞪大了眼睛,发出压抑的惊呼。声响引来了巡夜的狱卒。那狱卒举灯一看,也骇住了。他蹲下身,捡起那副锁链,反复查验,链子完好无损,锁头也依旧紧扣着。“真是……真是活见鬼了!”狱卒脸色发白,看看锁链,又看看呆立在一旁、神情平和的张达,喃喃道。

这事成了奇谈,层层上报。郡守听闻,详查案卷,又提审了张达。堂上,张达面无惧色,将前后经过一一道来,说到母亲的死,依旧泪流满面,痛悔不已。郡守沉默良久。张达所犯之罪,按律当斩,但此事透着蹊跷,且其情可悯,其遇可谓至诚动天。最终,郡守以“孝心感格,天意示警”为由,上表陈情,竟赦免了他的死罪。

跨出牢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重新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恍如隔世。他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城外母亲的荒坟。他结庐而居,守在坟旁,搭了个简陋的茅棚。

此后一生,他再未沾过荤腥,终身持斋,每日里最重要的功课,便是清洁身心,对着一个后来请回的简陋木雕观音像,默默诵念。他不再是那个为求生计便可铤而走险的浑噩青年,也不是那个在死牢里只知恐惧哀嚎的待死囚徒。他成了乡里一个沉默的善人,有人需要帮忙,他总会默默地搭把手。他很少言语,眼神却澄澈而平静。

有人问起他当年的奇迹,他只是摇摇头,不愿多谈。只有一次,对着一个曾照料过他的老者,他轻声说过一句:“哪是锁链自己会开……是心里的锁,先解开了啊。”

原来,最坚硬的枷锁,并非铁铸而成,而是由恐惧、绝望与罪孽浇铸在心上的。当忏悔的泪水将其浸润,当信念的光芒照进深处,再沉重的束缚,也会在某个顿悟的瞬间,土崩瓦解。真正的解脱,向来始于内心。

14、孙敬德

天保五年的秋天,定州牢狱里,孙敬德蜷在湿冷的草堆上。鞭伤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口。他是募兵,吃的是行伍饭,本以为保境安民是正途,却不曾想,一桩无头劫案,竟将他也卷了进去。同袍指认,人证物证似是而非,几番拷打下来,他已是皮开肉绽,神智昏沉。铁链锁住的不只是手脚,更像是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喘不过气。

他本是信佛的人,家中还供养着一尊亲手雕琢的楠木观音像,线条虽朴拙,眉眼间的慈悲却是他倾注了心血的。每逢归家,总要在像前静默片刻,拂去尘埃,仿佛那能拂去心上的征尘。如今身陷囹圄,那尊观音像的慈容,便成了他昏昧视线里唯一一点微光。

又是一轮酷刑过后,他昏死过去。迷离之际,仿佛见一灰衣沙门,面容模糊,唯有眼神清亮如寒潭,立于身前。“汝欲活否?”声音不高,却直透心底。孙敬德挣扎着点头。沙门道:“诵救生观世音,千遍不懈,难可自脱。”话音甫落,人影便散了。

孙敬德猛地惊醒,牢房里依旧黑暗,唯有高窗透下的一缕残月清辉。是梦,却又如此真切。“救生观世音……”他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开始默念。起初只是求生之念驱使,念得急切,心思却仍被恐惧和冤屈缠绕。渐渐地,那五个字仿佛有了分量,一遍一遍,沉入心湖,将那翻腾的惊惧、不甘与愤懑,一点点压了下去。他不去数数,只将全部精神贯注在这名号上,如同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不知念了多久,直到喉咙腥甜,精神却奇异地清明起来,周身痛楚也似减缓了许多。

判决终于下来,秋后处决。行刑那日,天色阴沉。他被押赴市曹,跪在冰冷的刑场上。四周是嘈杂的人声,他充耳不闻,只是闭上了眼,心中那尊观音像的容颜愈发清晰。他不再求活,只是专注地、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意念纯粹,别无杂染。

刽子手得了令,吐口唾沫在掌心,握紧了鬼头刀。那刀光一闪,带着风声落下!只听得“锵”的一声刺耳锐响,并非利刃切过骨肉的闷声,那厚重的鬼头刀竟从中断为两截,刀头“当啷”落地,砸起些许尘土。孙敬德只觉得颈后一阵凉风掠过,肌肤却完好无损。

监斩官愣住了,人群哗然。换刀!第二把刀扬起,更狠厉地劈下,结果仍是“铿”然一声,断作两段。第三把刀,亦复如是,断口整齐,如同被神力斩断。刑场上一片死寂,唯有风卷旗帜的猎猎作响。监斩官汗如雨下,此事太过蹊跷,他不敢再行刑,急令将孙敬德押回,火速呈文上报。

文书几经辗转,竟到了当朝丞相高欢的案头。高欢详阅卷宗,又听闻孙敬德平日奉佛虔诚,造像礼敬,沉吟良久,叹道:“此乃至诚通神,非人力所能及也。”遂上表天子,力陈其冤,请求特赦。天子准奏。

孙敬德拖着镣铐走出死牢,恍如隔世。他一路跋涉,归心似箭,直奔家中那间小小的佛堂。推开门,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那尊楠木观音像依旧静静地立在案上,慈目低垂。他踉跄上前,欲要礼拜,目光却猛地凝住了——在那观音像的颈项之上,赫然交错着三道清晰的刀痕,深入木理,如同新斫。

他浑身一震,随即泪如雨下,不是后怕,而是无以言表的感念。他俯身下拜,长跪不起。原来,那千钧一发之际,并非刀锋无力,而是冥冥中有大悲之力,以其形代其受,将那断头之厄,引到了这木像之上。

此事传扬开去,震动朝野。高欢下令,将孙敬德所诵“救生观世音”之圣号及其灵验,录为经文,抄写流传,世人称之为《高王观世音经》。自此,大江南北,无论贵贱,诵者日众。

可见,至诚之心,能感天动地,金石为开。那断刃三折,非刀不利,是慈悲之力,更坚于钢铁;颈项无伤,非命不该绝,是信念所至,已超脱形骸。人在绝境,但存一念纯粹,一心不散,便是无上之力,足以撼动命运的锁链。

15、高荀

地牢深陷,黑暗黏稠得如同凝固的墨。空气里弥漫着腐土、秽物和绝望混合的气息。荥阳人高荀蜷在角落,沉重的铁镣陷进皮肉,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刺骨的冰凉和摩擦的痛楚。他年已五十,半生光阴算不得清白,却也未曾想过会因一桩人命官司陷于此地。那是一场混斗,失了手,人便没了。是债,得还。他认。

“分意必死”——这四个字像铁钉,早已楔入他的脑海。他甚至不再去分辨日夜,只等着那最后一刻的到来。同牢的还有个年轻人,性子还没磨平,偶尔会发出些压抑的呜咽。一日,那年轻人凑过来,声音枯涩:“喂,老哥,听说……诚心念观世音菩萨,或能得救。”

高荀眼皮都未抬,喉咙里滚出一声类似冷笑的叹息:“我罪至重,杀人偿命,天经地义。甘心受诬?谈不上,但确是自个儿造下的业。何由可免?”他这条命,在他看来,已是贴在阎王簿上的了,只等朱笔一勾。

那同禁的囚徒却不放弃,或许是自身的恐惧需要藉由劝慰他人来排遣,又或许是高荀那死灰般的神情让他不忍,接连几日,反复劝说:“总是一条生路,试试何妨?心诚则灵啊……”

许是被扰得烦了,许是心底那最后一丝对阳世光亮的贪恋被搅动,高荀那颗枯死的心,竟微微裂开了一道缝。他想起幼时随母亲去庙里,那金身塑像低垂的眉眼,是何等的慈悲宁静。他这一生,奔波劳碌,争强斗狠,何曾有过片刻那样的安宁?

“罢了……”他沙哑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向那冥冥中的存在立誓,“若佛神真能垂怜我这般罪人,我高荀在此发誓:自此舍恶行善,专念观音名号,片刻不忘。若能侥幸得脱此难,愿倾家产起五层浮图,舍此残身作寺中奴仆,供养众僧,以赎前愆!”

这誓愿一出,心中反倒奇异地平静下来。不再去想那生死,只将那“南无观世音菩萨”六字,当作唯一的念头,在心中反复提起。起初杂念仍如蝇蚁纷扰,杀人的场景、官差的呵斥、刑场的幻想,交错闪现。他不理会,只将那名号如同磐石,压在纷乱的思绪上。念到后来,口舌生津,那声音仿佛不是出自他口,而是从心底深处自然流淌出来。困了便念着睡去,醒了第一念便又接上,真个是“不离造次”。

如此过了约莫十来日。一夜,他正念得专注,忽听身上“咔”的一声轻响,那束缚了他数月、沉重无比的铁钳和锁链,竟自行松脱,哗啦啦堆落在地!这声响在死寂的地牢里尤为惊心。他自己也愣住了,借着石壁渗下的微光,看着自己恢复自由的、布满淤痕的手腕脚踝,恍在梦中。

监守的狱卒闻声赶来,举灯一看,骇得面无人色。锁链完好,锁头紧闭,全然不见撬损痕迹。他惊恐地看着呆坐在地、神情却异常平和的高荀,颤声道:“你…你使的什么妖法?”

高荀抬眼,目光澄净:“非是妖法,乃菩萨慈悲。”

狱卒不敢擅断,层层上报。主管此案的官员闻听,又惊又惧,亲来查验,亦不得其解。他盯着高荀,半晌,语气复杂地说道:“若当真是佛神怜你,自有神异……那我且看你,到了刑场之上,这刀,斩不斩得下你的头!”

临刑之日,天色灰蒙。市场看热闹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高荀被押上刑台,跪地合目,心中一片清明,唯有一句圣号,朗朗分明。监斩官令下,刽子手深吸一口气,抡起那磨得雪亮的鬼头刀,奋力劈下!

只听得“锵”的一声刺耳锐响,如同斩中了无形的精钢!那厚背鬼头刀竟应声而断,前半截“当啷”落地,砸起几点尘埃。高荀颈后一凉,伸手去摸,肌肤完好,连道红痕也无。

刑场上下,一片死寂,随即哗然如沸。监斩官冷汗涔涔,急令再取一刀。结果亦然,刀断如故。此事再也遮掩不住,直奏天庭。朝廷以灵异故,下诏赦免其死罪。

高荀脱得囹圄,未曾归家,便直奔城外山寺。他倾尽家财,招募工匠,亲自负土搬石,历经寒暑,一座五层浮图终于巍然矗立。他亦履行誓言,舍身寺中,为众僧执役,洒扫庭院,劈柴担水,甘之如饴。昔日的凶戾之气,早已化为眉目间的谦和与宁静。

可见,佛法慈悲,不舍一人。纵然罪孽深重,若能一念回光,发露忏悔,立誓迁善,其心亦能感格天听。那铁锁自解,刀刃自断,非是金石不坚,乃是忏悔之力、愿力、至诚之力,汇聚成不可思议的解脱之光,照破了最深厚的黑暗。人之新生,不在躯壳之存续,而在心念之回转,弃恶从善,方是真正的解脱。

16、史隽铸像

南北朝的建康城,书肆与道观总是烟火鼎盛。史隽的书房就在朱雀航旁,窗下堆着刚校完的《道德经》,案头却摆着半块摔碎的佛像瓷片——那是前日他路过瓦官寺,见僧人诵经,一时兴起随手敲破的。

“佛不过夷狄小神,论清静无为,不及老庄;论济世安民,不如孔孟,值得这般供奉?”他呷着茶,对来访的友人赵文笑道。话音刚落,便习惯性地踢了踢桌腿,却忽然皱起眉——右脚小腿一阵抽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筋肉里乱扎。

赵文见他弯腰揉腿,皱眉道:“你这脚挛的毛病,不是说喝了道士的符水就好?”史隽摆了摆手,语气添了几分烦躁:“别提了,连城郊的老中医都请了,芍药甘草汤喝了三剂,夜里还是疼得翻不了身。”

这脚挛起初只是偶尔发作,后来竟愈演愈烈。史隽原本每日要去书肆淘书,如今连跨出门槛都要扶着墙,脾气也越发急躁。他按道教仪轨设了神坛,焚香祭拜太上老君,甚至托人求来龙虎山的符篆烧成灰兑水喝,可疼痛半点没减,反倒疼得更勤了。

一日清晨,史隽疼得冷汗直流,正对着床沿捶腿,赵文提着药包来了。见他形容枯槁,赵文叹了口气:“你素来不信佛,可眼下实在没办法了。我听说《大乘造像功德经》里说,造佛形像能消灾祛病,你不如试造一尊观音像?”

“让我供奉那小神?”史隽本想拒绝,可小腿忽然又是一阵痉挛,疼得他牙都咬碎了。赵文趁热打铁道:“不过是铸尊像,权当死马当活马医,总比躺着受罪强。”史隽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终究点了头。

他差人寻来城里最好的铜匠,却只丢出一锭银子:“随便铸尊像,过得去就行。”铜匠却较真,取来上等的丹阳铜,先塑了泥模,又细细刻出观音的衣纹。史隽起初只在旁冷眼瞧着,后来见铜匠对着泥模反复打磨,忍不住问:“不过是尊像,何须这般费力?”

“先生有所不知,”铜匠头也不抬,“观音像要显慈悲相,眉眼得含三分笑意,衣褶得如流水般自然,差一分便失了神韵。”史隽愣了愣,想起自己校勘《道德经》时,也是这般逐字推敲,竟悄悄凑了过去,看着铜水在坩埚里慢慢融化,泛起细碎的金光。

此后几日,史隽竟日日往铜匠铺跑。他会指着泥模说“这衣袖弧度不对,该再柔些”,也会帮着筛选打磨好的铜屑。小腿的疼痛似乎轻了些,夜里不再疼得睁眼到天明,连往日里对佛教的厌烦,也淡了几分。

半月后,观音像铸成了。铜像高一尺许,手持净瓶,眉眼低垂,竟真如铜匠所说,透着股温润的慈悲。史隽将它摆在书房角落,虽未焚香,却也没再像从前那般轻慢。当晚,他睡得格外沉,梦里竟见那尊铜像化作白衣女子,走到他床前,只是温和地看着他,没说一句话。

第二日清晨,史隽是被窗外的鸟鸣吵醒的。他伸了个懒腰,忽然惊觉——小腿的痉挛竟全好了!他试着下床走动,甚至能像从前那样踢踢桌腿,半点疼痛也无。

赵文闻讯赶来,见他行动自如,笑道:“我说观音慈力灵验吧?”史隽却望着那尊铜像,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铜衣纹,忽然摇头:“不是佛像灵,是我自己钻了牛角尖。”

他想起从前见佛像就讥诮,是何等傲慢;想起病重时求神拜佛只为治病,是何等功利;直到铸像时看着铜水融化、泥模成型,才明白无论是道经还是佛经,无论是铸像还是诵经,本质都是让人守住内心的平和。那些日子里,他不再整日琢磨病痛,心思全放在了铸像上,心一静,病自然就好了。

后来有人问起这事,史隽总会指着书房里的观音像说:“我奉道终身,如今却信了‘慈悲’二字。其实所谓信仰,从不是争谁高谁低,而是在困境里给人一个静心的由头,在傲慢时教人体会尊重。”

那尊铜像后来一直摆在史隽的书房里,与《道德经》并肩而立。往来的文人见了,难免议论,史隽却只笑道:“老庄讲道法自然,观音讲慈悲为怀,说到底,都是教人做个心平气和的人罢了。”

是啊,生活里的许多偏见,就像史隽腿上的痉挛,看似是外物作祟,实则是内心的执念在作祟。当我们放下傲慢,学会尊重与包容,那些困住我们的“病痛”,往往会不药而愈。所谓的“灵验”,从来不是神明的馈赠,而是自己与世界和解后的馈赠。

17、东山沙弥

隋开皇初年的春风,一路从扬州吹到岐州。扬州城里,那位无名僧正对着满堂信众宣讲《涅盘经》,鎏金经卷在阳光下泛着光,他捻着佛珠,语气里满是自得:“此经乃佛性根本,能解生死大惑,非寻常经文可比。”话音落,便有人奉上清茶,他抬手接过时,袖口蹭过案上的香炉,香灰洒了半卷经文,也只是漫不经心地拂了拂。

这僧人自幼出家,花了三十年把《涅盘经》背得滚瓜烂熟,在江南一带颇有名气。只是他素来瞧不上其他法门,见人供奉观音像,总冷笑:“观音不过是胁侍菩萨,哪及得上《涅盘经》的深妙?”每次诵经前,既不净手,也不更衣,有时刚从菜园回来,满手泥污就直接翻开经卷,弟子劝他“当存恭敬”,他反倒斥责:“心诚即可,何须拘于小节?”

千里之外的岐州东山下,小沙弥正在茅屋里整理经案。他年方十五,跟着师父修行不过三年,每日的功课就是诵读《观世音经》。茅屋简陋,却收拾得一尘不染,墙角摆着个陶制香炉,案上铺着洗得发白的粗布垫。每次诵经前,他总要先到山溪旁洗净手脸,换上仅有的那件干净僧衣,再点燃一炷廉价的线香,对着虚空拜三拜,轻声咒愿:“愿以诵经功德,普济众生。”师父曾说:“经是法宝,诵念时当如对佛面,半点轻慢不得。”他便日日如此,从未懈怠。

变故发生在一个骤雨初歇的午后。扬州僧刚讲完经,正倚着门框晒太阳,忽然心口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没了气息。几乎同时,岐州的小沙弥在溪边洗衣,起身时不慎滑倒,头撞在石头上,也没了声息。

等两人再睁眼,已置身阴森殿宇,殿前“阎罗王”三字匾额看得人头皮发麻。鬼差引着他们上前,阎罗王扫了眼簿册,忽然对左右吩咐:“请沙弥上金座。”话音刚落,一尊镶着金边的莲座缓缓移到小沙弥面前,鬼差们都躬身行礼,神色恭敬。紧接着,另一尊银质莲座移到扬州僧跟前,鬼差们虽也客气,却少了那份郑重。

扬州僧顿时涨红了脸,指着小沙弥厉声质问:“我诵的是《涅盘经》,乃佛法根本;他不过诵一本观音经,为何待遇天差地别?”阎罗王放下判官笔,淡淡道:“经无高下,敬有浅深。你虽通经文,却常轻慢,身口不净便随意开卷,对尊像动辄讥诮;沙弥虽诵短经,却衣净香焚,恭敬不怠,这份诚心远胜你之浮华。”

扬州僧还想争辩,却被鬼差推搡着送出殿外。再次睁眼时,他躺在自家禅房的木板床上,窗外的蝉鸣正急。想起阎罗殿上的情景,他仍愤愤不平,当即让人备了行囊:“我要去岐州,倒要问问那小沙弥耍了什么手段!”

一路晓行夜宿,半月后终于到了东山下的小村庄。循着钟声找到那间茅屋时,小沙弥正在焚香诵经,声音清越,神情专注。等诵经结束,扬州僧才上前说明来意,语气里仍带着几分倨傲。

小沙弥听完,腼腆地挠了挠头,引他进了茅屋:“师父说,诵经不是念字,是敬法。”他指着案上的粗布垫,“我每次诵经前,都要换干净衣服,烧一炷香,哪怕只是线香,也要诚心咒愿。不是为了求什么,是觉得既然学佛,就得守这份规矩,敬这份法。”

扬州僧看着墙角的陶香炉,看着案上叠得整齐的干净僧衣,忽然想起自己那些被香灰弄脏的经卷,想起对观音像的轻诮,想起阎罗王说的“敬有浅深”,双腿一软,对着小沙弥深深一揖:“吾罪深矣。”他终于明白,自己输的不是经卷的高下,是对佛法的那份恭敬心。

后来扬州僧回到江南,再也不见往日的傲慢。他亲手缝制了干净的经袋,每次诵经前必净手更衣,还在禅房里立了一尊观音像,日日焚香礼拜。有人问起缘由,他便说起东山沙弥的故事:“经本无灵,灵的是诵经人的诚心;法本无别,别的是求法者的恭敬。”

是啊,世间事大抵如此。学问也好,技艺也罢,从来不是靠外在的虚名撑场面,而是靠内心的恭敬与诚心去滋养。就像同样是诵经,轻慢者只得其形,恭敬者方得其神。那份藏在细节里的诚心,才是成就一切的根本,也是最动人的“功德”。

18、徐善才

武德年间的关中,秋色已深。醴泉县人徐善才,独自走在从京城返回家中的土路上。风掠过原野,卷起枯黄的草叶,带着几分萧瑟。他刚在延兴寺帮忙料理完佛事,此刻怀里还揣着寺中法师赠予的几卷经文。他虽非出家之人,却常年持斋守戒,一部《观世音经》已诵逾千遍,不为求什么显验,只是日久天长,那经文的声音仿佛能涤荡尘虑,让心安定下来。

天色向晚,四周荒僻。他正盘算着再赶几里路能否寻个村落借宿,忽听得前方一阵人喊马嘶,夹杂着哭嚎之声,心头猛地一沉。还未来得及躲藏,一队胡人骑兵已如旋风般卷至面前,刀光映着夕阳,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被粗暴地拖拽着,与另外一些被掳掠的汉人百姓拴在一起,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粗略看去,竟有数百人之多。

人群被驱赶着,像牲畜一样,走向一处名为洪崖的险峻之地。哭声、哀求声、胡贼的呵斥声混杂一片,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徐善才心中也充满了恐惧,四肢冰凉。他听闻过这些胡贼的凶残,往往将俘虏驱至崖边,依次砍杀,尸骨填入深谷。看来,今日便是绝期了。

最初的惊惶过去后,他反而奇异地镇定下来。求饶无用,逃跑无门,五十余年的生命,难道就在这无尽的恐惧中了结?他想起怀中那已被体温焐热的经卷,想起那些寂静清晨或深夜,独自诵经时心头泛起的平和。既然肉身难免一刀,何不守住最后一点清明?

他不再去看那明晃晃的马刀,也不再听周围的哀嚎,缓缓闭上眼睛,将全部的心神收敛,专注于一句句熟悉的经文上。“南无观世音菩萨……”起初是默念,后来几乎成了唇齿间细微的颤动。那声音不是向外祈求,而是向内流淌,如同甘泉浸润干涸的心田。外界的喧嚣、脖颈后能感知到的刀刃寒气、乃至对死亡的巨大恐惧,似乎都被这绵绵不绝的诵经声隔绝开来,渐渐淡去。他感觉自己仿佛脱离了这具被绳索捆绑、驱赶前行的躯壳,沉浸入一片无边的宁静与光明之中,外界的一切都模糊了,远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彻骨的寒意将他激醒。他猛地睁开眼,四周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身下传来树枝轻微的“嘎吱”声。他动了动,发现自己竟横躺在一棵从岩壁斜伸出的老松枝干上。懵懂中,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触手处只有一片冰凉的山间夜露,以及一丝极其轻微的、仿佛被蚊虫叮咬过的隐痛,全然没有预想中皮开肉绽的剧痛和流淌的温热。

我还活着?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星月之光向下望去,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下方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只听得见隐约的水声。而他所在的这棵树,离上面隐约可见的崖岸,怕是有上百丈之高!自己是如何从崖上到了这半空中的树枝上的?他仔细回想,记忆却只停留在被推至崖边、专心诵经的那一刻,之后便是大片空白,仿佛沉睡了一场。那挥下的刀,同伴的惨叫,坠落的失重感……一概没有印象。

是菩萨加持么?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震,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念。他定了定神,开始观察周遭。这老松扎根石缝,枝干遒劲,堪堪承受住了他。他不敢怠慢,小心翼翼地,一寸一寸地顺着树干向下挪移。树枝刮破了衣衫,岩石磨破了手掌,他全然不顾。也不知过了多久,双脚终于踏上了坚实的谷底。

涧水冰凉刺骨。他辨了辨方向,沿着溪涧向南艰难跋涉。荆棘扯裂了他的衣袍,乱石硌伤了他的赤足,他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回家去。那诵经带来的宁静力量似乎仍未消散,支撑着他疲惫不堪的身体。

深涧蜿蜒,不知走了多久,东方天际终于透出一线鱼肚白。天色渐晓,山林露出了本来的轮廓。他攀上一处高坡,极目远眺,洪崖早已被重重山峦甩在身后。远处,一条官道的轮廓依稀可辨。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终于脱离了险境。又行了半日,遇到一队早行的商旅,问明路径,方才彻底安心。几经辗转,当他终于望见自家那熟悉的柴扉时,恍如隔世。

乡人闻听他竟从洪崖死地生还,无不惊异。他并未过多渲染自己的经历,只是将怀中那部已然褶皱的《观世音经》取出,更加恭敬地供奉起来。此后,他依旧持斋诵经,平淡度日,只是眉宇间,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沉静与豁达。

有时夜深人静,他也会想起那个不可思议的夜晚。那断开的绳索,那挥空的一刀,那深涧树枝上莫名的安身之处……一切的一切,都指向那至心称念的片刻。他想,或许真正的庇护,并非让刀锋转向,而是让心灵在刀锋临颈之时,能跃入一个无所畏惧的境地。当内心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尘世的险厄,便也失去了它最大的威力。那深涧之上的安然无恙,不过是内心解脱后,在外境上投下的一点涟漪罢了。

19、杜智楷

唐贞观二十一年的秋意,已漫过泰山的石阶。曹州离狐人杜智楷的禅房,就藏在中麓的密林里,石墙覆着青苔,檐下挂着风干的野菊,唯一的陈设是张旧木案,案上堆着《金刚经》《观世音经》,还有件叠得方方正正的袈裟。

他自少年时便舍弃了俗世,不做官,不娶妻,披着僧衣来泰山隐居,每日的功课只有读诵经文。那件穿了十年的九条衣,是他初出家时师父所赠,用二十一块碎布拼缝,染成沉稳的木兰色,边角虽磨出毛边,却总被他洗得干干净净——袈裟是福田衣,是出家人的身份象征,更是他修行的念想,每次披搭前,必净手焚香,从不敢轻慢。

这日晨起,杜智楷刚念完半卷经,忽然一阵恶寒从脚底窜起,浑身酸软得栽倒在蒲团上。他挣扎着爬到床边,将那件袈裟拉过来覆在身上,只觉得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梦里没有禅房的松涛,却涌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位老妇,眉眼依稀像他早逝的母亲,身后跟着十数个衣袂飘飘的美女,一个个眼波流转,笑着围上来拉他的胳膊:“跟我们走吧,有暖炉热茶,有丝竹悦耳,何苦在山里受冻挨饿?”

杜智楷心头一动,险些伸出手——他少年时也曾念过家,念过母亲做的麦饼。可指尖刚要碰到老妇的衣袖,忽然触到身上袈裟的粗布纹理,瞬间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袈裟覆身,当断贪嗔痴,不被幻境所迷。”他立刻敛了心神,闭上眼睛端坐着,任凭众人如何拉扯劝说,始终纹丝不动。

见他不为所动,老妇和美女们的神色渐渐变了,笑容褪去,语气也厉了起来:“这和尚不识好歹!”“把他拖去北涧,让冷水浇醒他!”话音刚落,众人便一拥而上,有的拽胳膊,有的扯腿,要把他往门外拖。杜智楷只觉浑身被拽得生疼,却依旧紧抿着嘴,双手死死攥着袈裟的衣襟,心里默默念起了观音名号。

混乱中,有个美女的手不小心揽住了他身上的袈裟。就在指尖碰到木兰色布料的瞬间,原本喧闹的人群忽然静了下来,拽着他的手纷纷松开开。紧接着,不知是谁先开的头,众人竟齐齐跪了下来,齐声念起“南无阿弥陀佛”,声音里满是忏悔:“我等有眼无珠,惊扰了师父,愿为师父造阿弥陀佛像,诵观音菩萨三十遍,求师父恕罪。”

诵经声越来越清晰,杜智楷只觉得身上的沉重感渐渐散了,像是有暖流从袈裟里渗出来,顺着四肢百骸蔓延开。没过多久,他忽然浑身一热,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紧接着猛地睁开了眼——禅房的窗纸透着夕阳的红光,松涛声依旧在耳边回响,身上的袈裟还好好地盖着,刚才的一切,竟只是一场梦。

更奇的是,原本缠身的病痛全消了。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酸软和恶寒都没了踪影,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他摸了摸身上的袈裟,布料还是温热的,边角的毛边蹭着掌心,忽然明白了什么。

后来有人进山采药,听闻了他的奇遇,问是不是观音显灵救了他。杜智楷正坐在溪边洗袈裟,闻言笑着摇头:“不是菩萨显灵,是袈裟里的‘诚心’救了我。”他指着袈裟上的碎布补丁,“这衣裳陪了我十年,每次诵经前我都净衣焚香,敬的不是衣裳,是佛法,是自己的初心。梦里那些惊扰,是我心里没断的俗念,而袈裟是我修行的见证,那份虔诚让俗念生了敬畏,才会忏悔退去。”

旁人又问起他的故乡,他望着山下的方向补充道:“我老家曹州离狐,如今该叫济阴了。当年从家里逃出来出家,总觉得是断了尘缘,如今才懂,真正的断尘缘,不是躲进山里,是守住心里的那份恭敬与坚定。”

那件袈裟后来一直陪着杜智楷,直到他圆寂。泰山的僧人们说起这事,都记得他常说的那句话:“袈裟无灵,灵的是穿袈裟的人;佛法无威,威的是信佛法的心。”

是啊,生活里的许多“困境”,其实都是内心的“幻境”。那些看似能惊扰我们的诱惑与磨难,考验的从来不是外在的庇佑,而是内心的坚守。就像杜智楷的袈裟,它从来不是避邪的法器,只是他十年如一日虔诚修行的见证。当一个人的心足够坚定、足够恭敬,那份从内而生的力量,自然能驱散所有“迷障”——这便是最实在的“庇佑”,也是最动人的“修行”。

20、张氏

南朝刘宋年间,建康城外有个叫张氏的妇人,是陈玄范的妻子。家境算不得富裕,仅是寻常耕读人家,青砖小院,一方薄田。她为人沉静,不喜市井喧嚣,唯爱在自家净室里焚香默坐。自年轻时起,便精心奉佛,那份心意,不是求富求贵的炽热,而是一种如同细水长流般的恒久与专注。

她心头存着一个深切的愿望,不是为自身,也不是为家人求什么福报,只是想亲手供养一尊金质的观世音像。这念头不知是何时生根的,许是某次在寺中瞻仰金容,被那慈悲安详的眉目所摄受,便觉得若能日日面对这样一尊像,晨昏礼拜,擦拭拂拭,这平凡的一生,便也有了光亮的依止。

然而,“金像”二字,谈何容易。她家中的资财,维持温饱尚可,若要熔铸一尊尺余高的金像,哪怕是耗尽积蓄,也是远远不够的。丈夫陈玄范知她心诚,也曾宽慰道:“心诚则灵,何必执着于金玉之质?泥塑木雕,一般可以供奉。”她只是温顺地点点头,并不争辩,但那愿望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她小心地敛入心底,用更深的虔诚去滋养。

“有愿莫从”,这淡淡的四个字,是她多年心境的写照。她不再向外攀求,只是将这份渴望,化入了日复一日的修行里。清晨,她在净室中洒扫洁净,供上清水野花;夜晚,她在灯下诵经,声音轻柔而坚定。她将每一件家务劳作,都视作供养前的准备;将每一次与人为善,都看作是对菩萨心肠的效仿。那尊想象中的金像,其实早已立在了她的心里,光芒虽内敛,却无一日不照亮她的言行。

如此,专心日久,寒来暑往,不知过了几度春秋。

这一夜,月华如水,万籁俱寂。张氏如常在净室中做罢晚课,并未立刻离去,只是对着那空置已久的枣木高座,合掌静默,心中并无杂念,唯有那份经年累月的纯粹愿望,如莲华般在静谧中悄然绽放。她并未祈求神迹,只是将那份沉淀了多年的愿心,毫无保留地呈奉。

就在这万念俱寂,心光澄澈的一刹那,异变陡生。

那空无一物的枣木高座上,毫无征兆地,骤然漾起一片柔和而明亮的金光!那光并不刺眼,却温润厚重,仿佛熔化的黄金在缓缓流动。光晕之中,一尊观世音菩萨的金像赫然显现,宝相庄严,低垂的眉眼充满了无尽的慈悲与智慧。更令人惊叹的是,那金像连同其周身的光焰,高达五尺,将整间净室映照得亮如白昼,纤尘可见,满室皆弥漫开一种非兰非麝的异香。

张氏一时怔住,几乎疑是梦中。她眨了眨眼,那金像依然稳稳地立在座上,光芒流转,真实不虚。她并未惊呼,也未慌乱,只是静静地望着,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那不是狂喜的泪,而是夙愿得偿的安然,是精诚所至的感通,是一种无言的法喜。

家人们被室内的光华惊动,纷纷赶来。推开净室的门,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继而发出由衷的赞叹。那光芒笼罩中的金像,那满室的异香,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事实。丈夫陈玄范望着妻子那平静而带着泪光的侧脸,心中豁然明了。他喃喃道:“此非人力所能为,乃是你精诚所感,神明自显啊。”

此事不胫而走,乡邻乃至建康城中的信众闻之,无不惊叹,皆言是张氏至诚专一的愿心,感得了菩萨的应现。

那尊金像此后便一直供奉在陈家的净室中,成为一方圣物。张氏依旧如往常一般,精心照料,虔诚礼拜,神色间并未因这奇迹而增添半分骄色,反而愈发平和谦冲。

可见,至诚之心,能感格天地。那金像的显现,并非回应贪求,而是印证了一颗纯粹、持久、不染杂尘的愿心所具有的力量。真正的供养,不在物质的贵贱,而在心地的纯净与专注。当一个人的愿力纯粹到极致,与道相合,那么其所念所感,便能超越形质的束缚,照见生命的华彩。这世间最珍贵的,并非那五尺金光,而是那颗能映出金光的不渝之心。

21、许俨

唐龙朔年间的长安城,永兴坊的早市总裹着一股水汽。许俨挑着两只半满的鱼篓从灞桥回来时,日头刚爬过坊墙,竹篓里的鲫鱼还在蹦跳,鳞片上沾着的露水顺着篓缝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水痕。

他做了二十年渔人,天不亮就划着小船去灞河撒网,中午准能把新鲜的鱼摆在早市最显眼的摊位上。许俨撒网的手艺好,别人半天捞不上半篓,他总能满载而归,有时为了多捕些,连产卵的母鱼都不肯放过。妻子劝他“留些生机”,他总摆手:“鱼多的是,不捞也会被别人捞走,不如多赚些钱给娃攒学费。”

可这年入夏后,许俨忽然觉得不对劲。先是撒网时总觉得胳膊沉,后来夜里常被热醒,浑身像裹着层炭火。起初他以为是天热,直到那天清晨,他刚把渔网扛上船,忽然眼前一黑栽进河里,被邻船的渔人救上来时,嘴唇已经泛了紫,浑身烫得能烙饼。

妻子急得团团转,请来城里最好的郎中,号脉后却皱着眉摇头:“脉象紊乱,不像是风寒,倒像是……内里有火在烧。”抓来的汤药喝了三剂,许俨的病不仅没好,反而陷入了昏沉,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清醒时就喊“疼”,说看见“火红色的车来烧我”,还念叨着“官府说我捕鱼太多,要我受罚”。

这样熬了七八天,许俨的身子红得像煮熟的虾,连碰一下都疼得抽搐。亲戚们来看他,见他气息奄奄,有个信佛的远房婶子叹了口气:“许俨啊,你是不是捕鱼时太狠了?不如试试做些功德,造尊观音像,再让全家断了酒肉,或许能有转机。”

妻子本不信这些,可看着丈夫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她变卖了陪嫁的银镯子,请来木匠雕观音像,又让儿子把家里剩下的鱼全送给邻居,连灶台上的猪油都埋进了后院。许俨清醒时,听妻子说要造像,浑浊的眼里竟泛起了光,断断续续地说:“造……两尊,我以前……不该捕那么多鱼。”

木匠来得那天,许俨难得清醒了大半。他靠在床头,看着木匠刨木头,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第一次撒网的情景——那时他才十七,跟着父亲去灞河,父亲教他“只捞大的,小的放回去,不然来年就没鱼了”。可后来父亲走了,他为了撑起家,渐渐忘了这话,连半指长的小鱼苗都要捞上来,卖给饭馆做鱼酱。想到这儿,他忽然咳了起来,眼泪混着汗珠往下掉。

两尊观音像雕成那天,妻子带着儿子在院里焚香祭拜,许俨躺在床上,听着院外的诵经声,忽然觉得浑身的灼痛感轻了些。夜里他没再看见火车,反而梦见自己站在灞河边,手里的渔网变成了水草,水里的鱼绕着他游,有几条母鱼还带着小鱼苗,摆着尾巴像是在道谢。

第二天清晨,许俨是被儿子的笑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现身上的红退了大半,也不觉得烫了。妻子端来小米粥,他竟能坐起来喝半碗。又过了三天,他能下床走动,走到院外看见那两尊观音像,眉眼慈悲地立在屋檐下,忽然对着像深深作了个揖。

后来许俨再也没去灞河捕鱼,转而在坊里开了家小杂货铺,卖些油盐酱醋。有人问他病好的缘由,他总指着杂货铺墙上挂的鱼篓——那鱼篓早已空了,却被他擦得锃亮——说:“不是观音显灵,是我自己以前太贪心,断了鱼的生路,也堵了自己的活路。造像断肉,不过是让我学着赎罪,学着给别人留余地。”

他说得没错。生活里的许多“灾祸”,其实都是自己种下的因。许俨因贪多捕鱼而遭病痛,又因悔悟行善而得康复,看似是神明庇佑,实则是他终于懂得了“留余地”的道理。无论是对河里的鱼,还是对身边的人,多一分善意,少一分贪婪,给别人留条生路,其实也是在给自己留条退路。

就像灞河的水,若是人人都把鱼捕尽,最后谁也捞不到鱼;若是懂得放生护生,反而年年有鱼可捕。这份“留余地”的智慧,比任何神明的庇佑都更实在,也更能让人在世间安稳前行。

22、僧道宪

开元年间,江州大云寺的僧人道宪,是寺中上下敬重的法师。他俗家姓元,与当时的刺史元某还沾着些亲故。刺史发下大愿,要为大云寺绘制七铺观世音菩萨圣像,这督造的职责,因看重道宪法师的德行与严谨,便落在了他的肩上。

道宪领了这份功德,不敢有丝毫怠慢。他深知,绘制圣像,非同等闲画匠活计,首重心诚。他亲自遴选画工,要求众人开工前必先持斋沐浴,澄净身心。寻常画作以胶调色,他觉其不清净,竟命人以名贵的乳头香细细研磨成粉,替代胶质来调和诸般彩色。一时间,画室之内,异香馥郁,不似凡间。刺史闻之,也深为赞叹,嘉许其用心至诚。

七铺菩萨宝像圆满功成,那观音圣容,或慈悲低眉,或智慧凝视,庄严妙好,令见者无不心生欢喜。事了之后,道宪法师便又动身,前往预宁山中督造一批木材,是为修建文殊堂所用。木材扎成巨排,顺江流而下,本是便捷之法。归途之中,他立于排上,看两岸青山如黛,江风拂过僧袖,心境本是宁和。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江流至此,忽然湍急,水下似有暗涌漩涡。巨排猛地一震,道宪脚下一个不稳,竟从排边直坠入冰冷的江水中!那江水之急,如同无数只手将他向下拖拽,他虽识些水性,在此激流中也全然无用。同行的僧人舟子惊呼连连,纷纷抛出绳索、长篙,奈何水流太猛,转眼间他已离排数丈,众人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卷入浪涛之中,救援不及。

沉浮之间,冰冷的江水呛入喉鼻,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下来。便在此时,多年修持的本能自然显现,他摒弃了所有杂念,于心中至诚专一地念诵起观世音菩萨圣号。说来也奇,甫一念起,那周遭浑浊翻腾的江水仿佛静了片刻,他于昏蒙水光中,竟见江底深处有异光涌现,不是日影,也非磷火,那光柔和而稳定,越来越近。

他凝神看去,更是惊异万分。只见那发光之处,赫然立着七尊菩萨,宝相庄严,衣带飘飘,正是他日前精心督造的那七铺观世音圣像!她们分列左右,宛如水中护卫。其中一位开口,声音清越,直透心扉:“尔但念南无菩萨。”道宪依言,心中更是朗朗分明地念诵。说来也怪,虽身处深水之底,四周却亮如白昼,他能清晰地看见水草摇曳,鱼群游过,自身也并无窒息之感。

然而,他终究是血肉之躯,长久浸于江底,心头不免仍有一丝疑虑:“此番恐怕难免一死?”此念一生,他随即转念:“既然如此,何不直念阿弥陀佛,求生净土?”心念刚转,口中便开始称念“南无阿弥陀佛”。

这一声佛号甫出,景象又变。那七位菩萨同时微笑,周身光芒大盛,一齐伸出纤手,托住他的双足。一股柔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将他轻轻向上推送。恍恍惚惚,如乘云霓,倏忽间已破水而出,稳稳地立于江面之上。再看他周身,僧袍干爽,竟无半点水渍沾染,仿佛方才那场灭顶之灾,只是一场幻梦。

更奇的是,那载运木材的巨大木排,此刻也正随流而下,恰好行至他的身边。他举步登上木排,同侣们见他安然归来,皆目瞪口呆,如见神迹。他便这般与木排相随,又行了四十余里水路,方才平安靠岸。

自此,道宪法师更精进于修行。天宝初年,他安然圆寂。而那江州大云寺中,他所督造的七菩萨圣像,一直被珍重供奉,香火不绝。寺中僧人还将他当年落水获救的经过,绘成图画,与七菩萨像一同流传,以为后世瞻仰,见证这至诚感通、慈航普度的不可思议。

可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那江底异光,七菩萨显圣,并非虚幻。是僧人制像时的万分虔敬,化作了危难时的真实援手;是生死关头的一心不乱,沟通了无上的慈悲愿力。人世沉浮,犹如江涛汹涌,但只要心有所持,念兹在兹,便自有不可思议的力量,为你分开波涛,托你出离险境,指引你抵达光明彼岸。

23、成闿

唐天宝初年的春风,裹着江南的湿气,吹得扬州码头的柳枝绿得发颤。长沙尉成闿站在岸边,望着江面上来回穿梭的货船,眉头却拧成了疙瘩——他奉命押送河南桥木到扬州,可这一路怪事不断,先是在长江遭遇大风,吹翻了两艘运木船;后又在运河碰到浓雾,几捆木材顺着水流漂走,等抵达扬州时,丢失的木料竟占了总数的三成。

“成县尉,这木料数目差得也太多了!”扬州府的差役叉着腰,语气里满是怀疑,“怕不是你半道上把木料盗卖了,才编出风水的谎话来搪塞?”成闿急忙辩解,说途中遭遇的风浪有船工可为证,可差役根本不听,转身就把押送的行夫抓了起来。

那些刑夫多是穷苦人,哪禁得住拷打?没一会儿就哭着“招认”,说木料是被成闿私下卖了换钱。扬州府当即写了文书,快马送到潭州府。时任潭州府长官的班景倩,是出了名的严苛官吏,最恨贪赃枉法之徒;长沙府的别将钱唐(明抄本作“钱堂”)和扬觐,早就觊觎成闿的职位,见有机可乘,便在班景倩面前添油加醋,说尽了成闿的坏话。

没过几日,扬觐就带着差役赶到扬州。他根本不给成闿辩解的机会,掏出一副小巧的木枷,“咔嗒”一声锁在成闿脖子上,押着他走陆路前往潭州。成闿走得脚底板磨出了血泡,木枷勒得脖子生疼,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到了潭州,怕是必死无疑。

走到宁江,终于要乘船。扬觐怕成闿逃跑,竟找来一条粗铁链,把木枷牢牢锁在船梁上,又让人用钉子把船仓四周的缝隙钉死,只留下一个巴掌大的小孔,用来递饭送水。成闿坐在昏暗的船仓里,铁链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望着小孔外的江面,忽然想起母亲生前教他的《观音经》——那时候他还小,母亲总说“遇到难处就念观音菩萨,心诚就能逢凶化吉”。

从扬州出发那天起,成闿就开始心念“救苦观世音菩萨”。他怕自己昏沉忘了,便每日只吃一顿饭,有时甚至不吃饭,只喝些清水保持清醒,念诵的声音从起初的微弱,渐渐变得坚定。船在运河里走了十多天,他的嘴唇干裂起皮,脖子被木枷磨得渗出血,可念诵的念头却半点没松。

到了滁口那天傍晚,夕阳把江面染成了金红色。成闿靠在船仓壁上,念得格外恳切,指尖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跟着经文的节奏起伏。忽然,他觉得脖子上一轻——低头一看,原本锁得死死的木枷,竟自己开了;再看那根铁链,也“哗啦”一声落在地上,锁扣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他愣了愣,伸手摸了摸脖子,没有了木枷的束缚,连空气都变得顺畅起来。

成闿不敢声张,悄悄把木枷和铁链挪到角落。等到夜深人静,舟人都睡熟了,他才借着月光,用藏在袖口里的小铁片,一点一点撬开船舱上的钉子。钉子锈得厉害,他撬得手指发疼,却不敢停——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终于,最后一颗钉子被拔了出来。成闿轻轻推开船舱的缝隙,钻到船背上,望着远处滁口的灯火,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他不知道是观音显灵,还是自己的坚持起了作用,但他明白,若是自己当初放弃了念诵,放弃了希望,恐怕早就被绝望压垮,更别说等到枷锁自开的时刻。

后来成闿辗转找到证人,证明丢失的木料确实被风浪卷走,班景倩查明真相后,不仅恢复了他的官职,还惩治了诬告他的钱唐和扬觐。有人问起他在船上的奇遇,成闿总是望着江面说:“不是菩萨救了我,是我自己没放弃。那十多天的念诵,不是求神明庇佑,是给自己找个撑下去的念想——人只要心里有念想,就没有跨不过的坎。”

是啊,生活里的绝境,有时就像成闿脖子上的枷锁,看似牢不可破,却抵不过内心的坚持。那些看似“神奇”的转机,从来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在绝望中不放弃的信念,一点点攒出来的希望。就像成闿,若不是他日日念诵、时时坚持,哪能等到枷锁自开的时刻?人这一辈子,只要心里有光,再黑的路也能走到底。

24、王琦

太原人王琦,自幼随家迁居荥阳,从孩提时起便不沾荤腥,仿佛天生带着一份清净。大历初年,他任职衢州司户,性情平和,唯一的嗜好便是持诵《观音经》。这习惯伴随他多年,说来也奇,他自小体弱,数次罹患重病,每每至心念诵,总能不药而愈。只是这念诵之时,也并非总是安宁,常有种种怪异诡谲的形影前来扰攘,只因他心地端正,念头纯一,那些外魔竟始终无法侵入。

这份殊异的缘法,早在他九岁那年便已显露端倪。

那时他患病五六日,高烧不退,甚至失语。昏沉之际,忽听得门外有人厉声呼唤他的名字:“王琦,我来追汝!”他神智不清,身不由己便随那声音而去。行了约莫五十里地,来到一处官衙府舍,气象森严。堂上官员见了他,大吃一惊:“何以误将这小儿拘来?速速遣返!”旁边却有人道:“凡被召至此地者,按例不可轻易放还,须得担当一桩差使,方可离去。”

那官员沉吟片刻,道:“也罢,有只恶犬合当死期。”便命王琦前去处置。王琦诉说自己年幼,不敢独行。官员便派一使者与他同去。行至中途,使者递给他一枚丸药,状如小球,令他掷击那恶犬家门。王琦依言而行,门开犬出,他将丸药掷去,那犬吞下,顷刻毙命。之后如何返回阳间,记忆已模糊,只知醒来后,病便渐渐好了。

成年后的王琦,持诵更勤,那经文的力量也愈发彰显。

有一回,他的妾侍李氏忽染急症,状似癫狂,胡言乱语,力大无穷,家人皆近身不得。王琦心知有异,非是寻常医药可治。入夜后,他在李氏房中点灯,至诚为她诵念《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刚念了四五句,异变陡生。

只见灯影摇曳之下,赫然显现出三颗人头虚影,中间那颗,分明是李家不久前死去的婢女!与此同时,卧榻上气息奄奄的李氏,口中忽然发出“噫”的一声怪响,竟自行撑坐起来,双目圆瞪,不能言语,只是伸出手指,疯狂地指向卧室的东、西、上、下各处,神情惊恐,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怖之物。

王琦心下了然,这是邪祟作怪。他立即唤来一名健仆,命其手持长刀,紧随李氏所指之处奋力挥斩。刀刃破空,呼呼作响。如此过了许久,李氏眼中狂乱之色才渐渐消退,长吁一口气,软倒下来,虚弱地看着王琦,唤了一声:“王三郎耶……”(按唐人习惯,以排行相称,显示亲近之意。)

王琦忙问方才所指何物。李氏心有余悸,颤声道:“我见窗户里伸进一个人头,鼻子有数尺长!又看见床前有两个怪物,形似骆驼。再看屋顶,竟全都覆盖着朱红色的帘幕,重重叠叠,压得我透不过气。幸得奴仆挥刀斩劈,那些东西才碎裂消散了。”

王琦知邪气虽暂退,根源未除。他不敢怠慢,继续凝神,将《多心经》完整地诵念了四十九遍。清正的梵音在室内回荡,如春风化雨,涤荡污浊。随着经声,李氏的脸色逐渐恢复红润,神智也彻底清明起来,一场来势汹汹的恶疾怪症,就此彻底痊愈。

可见,世间有些障碍,非是血肉之躯所能抗衡。然而,心若纯正,便如点起一盏明灯,光华虽微,却能照破千年暗室。那经文,不只是口中音声,更是心光的显发。当一个人念虑专注到极致,便能汇聚成一股浩然清正之气,外邪不侵,诸难消退。这并非神通怪异,而是心灵本具的力量,只因平日散乱,隐而不显;一旦至诚专注,其力便沛然莫之能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