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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报应七(金刚经)(1 / 2)

1、何轸

腊月二十三,北风卷着江面的湿气,直往人骨缝里钻。何家布庄的后院里,何轸清点年关账簿的算盘声,比往年的这个时候都要急促。他抬头望向窗外,妻子刘氏正在院中的石案前焚香。青烟裹挟着细碎的雪屑,在她早已不再乌黑的鬓边打了个转,才袅袅散入灰色的天空。

他放下账册,走到院中,拾起香案上那本墨迹簇新的簿子,翻了几页,眉头便锁紧了。“今年布价跌了三成,江船又比往年晚到了半个月,”他的声音带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疲惫,“你还要舍这许多钱粮去供僧?”

刘氏没有回头,只细心地将那本边角已磨得发白的《金刚经》在佛前供正。香烟笔直上升,在她沉静的眉目前蒙上一层薄纱。她记得清清楚楚,二十岁那夜,也是在这尊佛前,她焚香发愿——此生止于四十五岁,临终之时,心识清明,无有散乱。而今,是大和四年的腊月二十三,距离她四十五岁的终点,除夕之夜,只剩整整七天。

这个关乎生死归宿的秘密,她在心底守了二十五年。当年嫁作商人妇,洞房夜红烛高烧,何轸醉眼朦胧地扯下她的盖头,意气风发地说:“往后,你管内宅,我掌生意,定叫何家布庄名扬荆襄。”她却轻轻地将一卷《金刚经》压在合卺酒杯之下,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我还管一件事——管我自己的生死。”

自此,每日清晨,当何轸在喧闹的码头上查验布匹、与客商高声议价时,她必在经堂的蒲团上,伴着第一缕晨光诵经。何轸也曾恼过。有一回,漕帮的人前来闹事,将一缸新染的靛蓝泼了他满身。他狼狈而归,却见妻子仍安然趺坐,仿佛外界纷扰与她全然无干。一股无名火起,他踢翻了香案,吼道:“你日日念的这些经卷,可能替我抵了债?可能让布价上涨?”刘氏不语,只默默收拾。然而蹊跷的是,次日那债主竟亲自登门致歉,言语支吾,只说昨夜梦见有金刚力士,持杵悬于头顶,惊醒后汗透重衫。

腊月二十八,刘氏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发自己的旧物。她将一支精巧的并蒂莲金簪放入女儿待嫁的妆匣底层,又把一方难得的御赐古墨压进儿子的书箱,连灶下忙碌了多年的老厨娘,也得了一副她常戴的银绞丝镯子。何轸看着库房里空了大半的箱笼,喉结上下滚动了几次,终于沙哑着开口:“你……你究竟染了什么癔症?我已请了荆州最好的大夫,明日便到。”

刘氏走到他面前,像往日一样,替他理平了衣襟前因忙碌而起的褶皱,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初五开市,记得新染的那批月白绸要放在东南角的架子上,色泽衬得最好。往后若遇着穿葛布袍子的云游僧人来化缘,莫要收他们的茶钱。”

除夕终于到了。这一日,刘氏起得比平日更早,沐浴,更衣,神态安详得像是要去赴一场等待已久的盛会。何轸堵在经堂的门口,眼圈乌青,想必是一夜未眠,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恳:“荆州城里,谁不夸我何家布庄买卖公道,仁义待客?对面药铺的王掌柜,去岁中了风,口齿都不清了,不也还撑着十间铺面?你才四十五,往后的日子还长……”

“他放不下那十间铺面,”刘氏浅浅一笑,目光清澈见底,“我放下了这二十六载的夫妻缘分,刚好。”

子时,万籁俱寂,唯有远处零星的爆竹声点缀着雪夜。刘氏在净室中焚香,趺坐,高声诵经的声音清晰地穿透门扉。何轸候在廊下,寒风刺骨,他却浑然不觉,只竖着耳朵听里间的动静。当那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的尾音落下后,世间仿佛骤然陷入一种极致的宁静。他心头一跳,猛地推开门扇,只见妻子微微垂首,面容如生,唇角似乎还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颤抖着手探去,鼻息已无,唯独头顶处温热异常,灼灼暖意,胜过冬日怀中的汤婆。

依着刘氏生前之愿,何轸请来僧众,以佛门荼毗之礼为她送行。当柴堆架起时,何轸忽然奔回库房,抱来那匹她生前最爱的雨过天青色绸缎,仔细地裹住龛柩。火光燃起,映亮了他满是泪痕的脸,也在一瞬间照亮了他的心:原来她并非厌世,而是早将生命中的每寸光阴,都如同这金线玉缕般,织就得绵密而坚韧,圆满无憾,这才能走得如此从容不迫,了无牵挂。

许多年后,荆州北郊的塔林旁,人们常能看到一个白发老翁,在晴好的日子里,将一匹匹色泽温润的布帛搭在石栏上晾晒。有年除夕,小沙弥见他对着那座最为洁净的石塔扬手喊道:“今日新染的晴山紫,用的是你说过的方法,你来看看——”恰时一阵微风拂过,塔檐下的铜铃清脆地响了几声,一片阳光跌落下来,温柔地覆盖了他佝偻的肩头。

原来,真正的放下,并非舍弃所有,而是将每一刻都活得饱满,如此,当终点来临,才能如秋叶般静美,从容谢幕。

2、王殷

蜀地军营里,有个叫王殷的普通兵卒。他性情木讷,不善言辞,在那些豪饮喧闹的同袍中,显得格格不入。他不沾荤腥,不饮酒,每日操练完毕,最大的寄托便是默诵《金刚经》。那经卷被他摩挲得边角起毛,字迹却仿佛印入了心里。因他为人老实可靠,后来被派去管理军中的“赏设库”,负责保管一些锦缎、绸帛之类的赏赐之物。

这差事看似清闲,实则暗藏风险。王殷为人本分,却架不住世事复杂。前前后后,他竟有四五次被他人牵连,卷入库藏疏失的官司里,按军律条条都是死罪。可蹊跷的是,每次眼看就要被推上法场,总会因各种意想不到的缘由——或是查无实据,或是关键证人改口,或是上官临时赦免——而化险为夷,最终都被无罪开释。同僚们私下议论,说这王殷傻人有傻福,运气好得邪门。只有王殷自己心里明白,每每在狱中惶恐绝望时,唯有默诵经文,方能获得一丝奇异的平静。

时间到了唐大和四年,朝廷派郭钊来镇守蜀地。这位郭帅治军极严,性情更是急躁暴烈,属下稍有过失,动辄便是军法处死,绝不宽贷。军营上下,无不提心吊胆,气氛肃杀。

一日,王殷奉命向郭钊呈送一批新到的锦缎。郭钊拿起一匹,瞥了一眼,觉得这锦缎花纹粗糙,质地软薄,远不如预期,顿时勃然大怒。他认准是王殷以次充好,中饱私囊,根本不听任何辩解,厉声道:“好个狗胆包天的奴才!竟敢拿这等劣货糊弄本帅!来人,剥去他的上衣,拖出去杖毙!”

卫士一拥而上,将王殷的上衣扯下,露出后背,按倒在地。王殷心知此次在劫难逃,闭上双眼,心中不住念诵佛号,只待最后一刻。

郭钊身旁,养着一只凶猛的蕃狗,体型硕大,咆哮如雷,平日只认郭钊一人,军营中其他人等,但凡靠近,必遭扑咬,人人畏惧。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军棍即将落下之际,这只原本伏在郭钊脚边的猛犬,忽然发出一声异样的低吠,猛地窜出,却不是扑向王殷,而是径直跑到他光裸的背脊旁,用庞大的身躯紧紧护住,随即转过头,对着手持军棍的卫士龇出尖牙,发出威胁的呜呜声。

卫士惊得不敢下手。郭钊也愣住了,连声呵斥,命令那狗回来。可这平日无比驯服的爱犬,此刻却像是聋了一般,寸步不离王殷,死死护住他的后背,眼神警惕地盯着四周,仿佛在守护最珍贵的东西。

郭钊心下大为惊异。他看着趴在地上、面如死灰的王殷,又看看那只一反常态的忠犬,满腔的怒火竟渐渐被一种莫名的疑虑所取代。他久经沙场,不信怪力乱神,但眼前这景象,实在无法以常理解释。他沉默片刻,终于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下来:“罢了……此事或许另有隐情。暂且收监,容后再审。”

这次,王殷又一次死里逃生。而后的调查,果然证明锦缎质量问题是出于上游供给,与王殷并无干系。

经此一事,王殷依旧每日诵经不辍,只是心中更多了一份了悟。那卷经文,仿佛化作了一只无声的护法,在生死关头,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显露出它的力量。

至诚的信念,如同静水深流,不张扬,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触动世间万物最隐秘的灵犀,化作坚实的庇护。这并非巧合,而是善念与坚持所引发的,超越常理的共鸣。

3、王翰

唐大和五年,汉州什邡县有个叫王翰的平民,平日里就在市集上做些小买卖,挣点蝇头小利糊口。他这人说不上大奸大恶,但为了生计,有时也难免做些昧良心的小事。

一日,王翰正在市井间忙碌,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竟就此气绝身亡。家人悲痛欲绝,正准备料理后事,谁知三天后,他竟悠悠醒转,长长吐出一口气,活了过来!在家人惊骇的目光中,他面色惶恐,道出了一段离奇的阴间见闻。

他说,自己刚死之时,魂魄便被阴差锁拿,同行的还有另外十五个被勾魂的人。那十五人沿途便被分流到别处去了,唯独他被带到一个官衙模样的地方。正惶恐间,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吏员走来,自称是他的侄儿,在此处当差,名为“厅子”。这侄儿悄悄引他去见了主事的“推典”(判官),没曾想,这位推典竟声称是他早已亡故的兄长!

王翰细看那推典,容貌与记忆中的兄长并无相似之处,但对方却能一一说出家中旧事。那判官兄长面色凝重,对他说道:“兄弟,你阳寿本未终了,但如今却有麻烦。有一头冤牛,状告你曾无故用燃烧的楠木灼烧它,致其枉死;又曾将竹子卖给一个以杀狗为业、用狗皮蒙制箜篌(一种乐器)的人,间接导致两条狗被杀,那狗也来诉你。这几桩业债,如今都记在你名下。”

王翰一听,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哀求兄长救命。判官兄长叹道:“你命籍上的死期还未到,尚可挽回,但须速回阳间做功德抵偿这些罪业。”王翰赶紧说,我回去就设斋宴供养僧侣,再抄写《法华经》、《金光明经》如何?

兄长却连连摇头:“这些虽好,但于你眼下之急,效力不足,恐难化解那牛犬的怨气。”

王翰急了,绞尽脑汁,忽然想起世间常闻《金刚经》的威力,便试探着请求:“那我为他们持诵《金刚经》七遍,可以吗?”

判官兄长闻言,脸上顿时露出宽慰之色,击掌道:“如此足矣!此经威力宏大,七遍之功,足以化解这段冤孽。你速速回去,切莫失信!”

话音未落,王翰便觉背后被人一推,猛然惊醒,已还养在家中。

经历了这番生死考验,王翰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只知逐利的市井小民了。他真切感受到了因果不虚,业报分明。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变卖家产,安顿好家人,然后毅然舍弃了红尘俗业,遁入空门,出家为僧。从此青灯古佛,日日虔诚诵持《金刚经》,不仅为了偿还那七遍的承诺,更是为了洗涤过往,寻求真正的解脱。

一念悔悟,胜过万千敷衍。真正的忏悔,并非讨价还价的功利计算,而是发自内心的承担与彻底的转变。唯有以行动洗刷过往,方能从罪恶的枷锁中,赢得新生。

4、宁勉

云中好汉宁勉,年少时便以勇力闻名乡里。他不仅善骑射,更有一桩异于常人的本事——能徒手与猛兽搏斗,无需刀兵相助,单凭一双拳头、一身胆气,便能叫山中之王退避三舍。北都守将听闻他的勇名,十分赏识,将他征召入伍,署理为衙将。后来,朝廷拨给他四千兵马,令他驻守边防重镇飞狐城。

那时,蓟门节度使骄横跋扈,目无朝廷法度,竟生出反叛之心。反书传至长安,唐文宗皇帝龙颜大怒,立即下诏命北都守军从南面进攻蓟门。然而,皇帝的诏令还未送达前线,蓟门的叛军却已趁着夜色,率先偷袭飞狐城!

叛军来势汹汹,战鼓声震天动地,仿佛要将小小的飞狐城掀翻。城中的百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人心惶惶,乱作一团。几位乡绅父老找到守将宁勉,焦急地劝道:“宁将军!蓟门兵强马壮,凶悍无比,我们根本抵挡不住啊!眼看他们就要兵临城下,情势万分危急。不如我们舍弃城池,全城百姓一起逃难去吧!否则,等到明天一早,城池被攻破,我们满城父老兄弟,都要惨死在叛军的刀下,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就算天子英明神武,日后能为我们平反昭雪,可我们都死了,这冤屈又有什么用?还请将军深思,为我们全城百姓着想啊!”

宁勉站在城头,望着远处敌军火把连成的长龙,内心陷入了极度的矛盾与挣扎。他深知自己兵力薄弱,硬碰硬绝对无法抵挡叛军的精锐锋芒。若听从百姓的建议,弃城撤退,固然可以保全一城性命,但自己作为守将,不战而逃,放弃军事要地,将来必定被天子问罪,难逃一死;若是坚守城池,誓死抵抗,或许能博个忠勇之名,但结果很可能是城破人亡,这满城无辜的百姓都要因自己的决定而殉葬。一边是天子法度与军人的职责,一边是眼前数千条鲜活的人命,这抉择重如千钧,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忧心如焚,在城墙上踱来踱去,却始终想不出一个两全之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名派出的斥候(侦察兵)连滚带爬地奔上城楼,气喘吁吁地报告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将军!奇……奇怪!叛军……叛军自己溃散了!”

“什么?”宁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清楚!”

斥候缓了口气,道:“千真万确!敌军阵营大乱,兵士们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丢盔弃甲,互相践踏,正向后狂奔逃命!城下……城下到处是他们丢弃的铠甲兵器……”

宁勉又惊又疑,立刻亲自带了一队精兵,小心翼翼出城探查。果然,只见敌军营地一片狼藉,军械物资丢得到处都是,却不见半个敌兵人影,唯有远处传来隐约的溃逃喧哗声。这胜利来得太过突兀,仿佛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关键时刻吓退了强敌。

后来,有从叛军中逃回的俘虏透露了当晚的实情:蓟门叛军夜间逼近飞狐城时,许多士兵都惊恐地看到,城墙上空仿佛有神兵天降,金光缭绕,似有无数顶天立地的金刚力士显形,威严无比,吓得叛军魂飞魄散,以为天神护佑此城,故而不敢进攻,连夜溃逃。

宁勉听闻此事,默然良久。他回想起自己平日虽不常诵经念佛,但内心深处始终秉持着一份正气,一份守护弱者的仁心。或许,正是这份凛然不可犯的守护之志,与城中文武百姓求生之愿汇聚在一起,上达天庭,才感召了这场不可思议的庇护。

至坚的勇气,并非只存于拳锋刀尖,更源于守护弱小的仁心。当一份正气与万千求生的愿望共鸣,便能于绝境中凝聚起超越刀兵的力量,令鬼神钦敬,强敌退避。这人间最深的防线,往往筑于人心。

5、倪勤

梓州人倪勤,在唐大和五年间,以精通武略、行事干练着称。他被委派掌管涪州的兴教仓,这是个重要的职务,关系着一方粮草安危。倪勤有个坚持多年的习惯,无论公务多繁忙,每日必定虔心持诵《金刚经》。这经卷于他,如同一位沉默的良师,给予他超越刀枪剑戟的定力。

兴教仓临江而建,仓内有一处厅堂,正对着滔滔江水,视野开阔,气象不凡。倪勤十分喜爱此地,便将这厅堂稍作布置,设了一尊佛像,作为自己平日读经修心的静室。他常在此处焚香静坐,于江风涛声之中,诵念经文,感觉心神格外清明。

那年六月,天气异常,连日暴雨如注,江水开始猛涨。到了九日这天,更是变成了可怕的洪灾。浑浊的江水如同发怒的巨龙,奔腾咆哮,冲破堤岸,淹没农田村舍,水位不断攀升,眼看就要吞噬兴教仓。

仓中吏役惊慌失措,纷纷向高处逃命。有人急呼倪勤快走,他却镇定地走入那间面江的厅堂,在佛像前安然坐下,如同平常一样,取出经卷,朗声诵念起来。说也奇怪,那汹涌的江水淹没了周边的屋舍,已逼近兴教仓的围墙,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江水到了这间厅堂的台阶前,便不再上涨。任凭外面狂风恶浪,天地变色,这方寸之地竟自成一片安稳的净土。

倪勤心无旁骛,诵经之声愈发清朗坚定,与门外的灾祸景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待到洪水渐渐退去,人们惊魂未定地回来查看。只见方圆数里之内,一片狼藉,屋舍尽数倒塌浸泡,唯有倪勤读经的那间厅堂,连门槛都未曾沾湿,保存得完好无损。整个兴教仓的粮储,也因此得以保全,未受丝毫损失。

目睹此情此景,众人无不惊叹,纷纷向着那间厅堂和仍在其中静坐的倪勤恭敬行礼。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人们都说,这是倪勤持经的诚心,感得神明护佑。

坚定的信念,能在惊涛骇浪中筑起一座无形的堡垒。外界的动荡或许无法避免,但内心的持守,却能为自己和周围带来一方不可撼动的安宁。这份由内而外的力量,远比任何有形屏障更为坚固。

6、高涉

唐文宗大和七年的冬天,寒风卷着碎雪,把太原行军司马府的屋檐都裹上了层白霜。给事中李石刚到任不久,府里的孔目官高涉忙得脚不沾地,这晚索性宿在使院,想赶完手里的文书。

更鼓“咚咚”敲过三更,高涉揉着酸胀的肩膀,想去邻房找同事借盏热茶。刚转过回廊,冷不丁撞上个黑影——那人足有六尺多高,穿着皂色短打,声音像淬了冰:“行军司马唤你,跟我走。”

高涉心里犯嘀咕,这深更半夜的,行军司马怎会突然传召?可对方神色严肃,他也不敢多问,只能跟上。走得慢了些,那高个子竟从身后推了他一把,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变了,原本平整的青砖地变成了松软的泥土,风里也多了股潮湿的腥气。

他糊里糊涂跟着走了几十里,越走越偏,最后钻进一处谷底。爬上山顶时,低头一看,太原城的屋舍竟小得像棋盘上的棋子。山顶有几间简陋的屋子,像是官府的衙署,领路的人朝着里面喊:“追高涉到。”

屋里出来的人都穿着朱红或深绿的官服,正坐在案前的人看着像郎中崔行信——高涉去年在京城见过一面。崔行信翻着手里的簿子,笔尖在纸上一顿,冷冷道:“把他带去对质。”

又被领到另一处院子,数百人露天坐着,冻得瑟瑟发抖,身边竟还混杂着几头猪羊,场面说不出的诡异。高涉正发愣,有人把他拽到一个人面前,他定睛一看,竟是自己的妹婿杜则!

杜则脸色惨白,看见高涉就红了眼,声音发颤:“你当初刚当书手时,组新人局,让我去买四口羊,你还记得吗?如今我正因这事被追责,受了好多苦!”

高涉心里“咯噔”一下,随即急声道:“我当时只让你买些肉来办席,从没让你买羊啊!”

杜则张了张嘴,没再说话。话音刚落,旁边一头羊突然人立起来,一口咬住杜则的衣袖。高涉正要上前拦,领路的人已经把他往别处带,杜则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

再往前走,是一间更宽敞的屋子,案上堆着厚厚的账簿。一个穿青衫的吏员拿起账簿,指着其中一页对高涉说:“杜则称你命他买羊,可账簿上只记着‘购肉十斤’,并无买羊的记录。他是为了贪墨钱款,才谎称是你的吩咐,如今罪证确凿,与你无关。”

高涉这才松了口气,刚要道谢,脚下突然一轻,像是踩空了台阶。再睁眼时,自己竟还站在使院的回廊下,手里还攥着要去借茶的瓷杯,邻房的灯还亮着,更鼓恰好敲过三更——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第二天一早,家里就传来消息:妹婿杜则昨夜突发恶疾,临死前一直念叨着“羊”“账本”,手里还攥着几张被揉皱的银票。高涉想起梦里的情景,赶紧去查去年的账目,果然在“新人局”那一页,清清楚楚写着“购肉十斤,支钱三百文”,没有半字提过买羊。

后来他才知道,杜则当时确实想借着办席贪些钱,谎称高涉要他买羊,私下把钱挪作他用,还想着事后蒙混过关。没成想,一桩贪念竟让他在冥冥之中遭了报应。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瞒得过的因果。一时的贪心或许能换来眼前的小利,却会在暗处埋下祸根。做人做事,唯有守住底线、清白坦荡,才能行得正、睡得安,这便是高涉这场奇梦留给世人最实在的道理。

7、张政的三天

张政是邛州一个卖豆腐的,三十出头,日子清苦,却有一桩好处:每日磨豆之前,先念三遍《金刚经》。邻居笑他“豆腐佬念经——白搭”,他也只是憨笑,继续磨他的豆,念他的经。

开成三年七月半,中元夜,他挑担回家,忽然眼前一黑,四个黑衣人一把扣住他肩膀:“走!”他连人带担子“嗖”地被提上半空,脚不沾地,耳边只剩呼呼阴风。走了约莫半天,一条大河挡住去路,水面翻涌,颜色像烂疮里挤出的脓血,腥臭刺鼻。张政心里“咯噔”一声,想起平日念的经,小声咕哝:“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刚念两句,四个黑衣人脸色“刷”地变白,像被针扎的纸人,齐齐后退。

城里更怪,屋舍倒悬,灯火惨绿。街口杵着一个胡僧,身高足有八尺,络腮胡子像钢针,一开口声若铜钟:“帖子写得明明白白,只拿恶人,谁让你们乱捉良民?”四个黑衣人扑通跪成一排,脑袋磕得山响。胡僧一把揪住张政袖子:“跟我去见大王。”

森罗殿上,阎王板着脸翻簿子。胡僧大咧咧坐下,与阎王平起平坐:“张政是我俗家弟子,念我名号十年,你们勾错了。”阎王赔笑:“既如此,容小神再审。”胡僧“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梁上灰落:“审个屁!错就是错!”阎王缩了缩脖子,提笔勾销,顺手把四个黑衣人名字也划了,殿前当即有人抬来四副铁枷,“咔嚓”给他们套上。

胡僧领着张政出城,回头一笑:“豆子,认得我么?我就是你天天叨念的须菩提。”张政脑子“嗡”的一声,膝盖先软了,连磕三个响头。须菩提从袖里抽出一根竹杖,轻轻一点他额头:“回去吧,路上别睁眼。”张政只觉眉心一凉,耳边“啪”一声脆响,像豆腐包布被水冲开,他大叫一声,坐了起来———却见自己躺在自家破门板上,老婆孩子哭成一团,邻居正把白布往他脸上盖。见他突然喘气,众人“哗”地散开,胆小的直接翻窗。张政摸摸胸口,热得像刚出锅的豆花;再摸手脚,软软地听使唤。他问时辰,才知已整整三天。

后来,张政的豆腐摊多了块木牌:

“买豆腐,送《金刚经》一句,不额外收钱。”

有人问他那天到底见了啥,他咧嘴一笑:“就四个字——善有善报。”

再后来,邛州人发现,张政的豆腐永远煮不糊,卖不完,剩下的他也从不降价,全倒进河里,说是“喂鱼,也是喂自己”。有人笑他傻,他却摇头:“经上讲‘应无所住’,豆腐住在我手里,就酸了;住在别人肚里,才香。”

人心里若真有光,哪怕只豆大一点儿,也能照穿三途黑暗;一念向善,阎王也得让路。

8、李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