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永那跋摩
南朝宋文帝元嘉年间,建康城的春天总裹着一层薄雾。祗园寺的晨钟刚敲过第三响,扫地僧就看见西跨院的竹门开了——永那跋摩法师披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正蹲在石阶边,小心翼翼地将石缝里的蚯蚓移到花坛里。
这是法师来建康的第三个月。他从西域跋涉万里,渡江南来时,船在采石矶遇到风浪,同船商人慌得往江里扔货物,唯有他盘腿坐在甲板上,手里攥着串菩提子,轻声念着经。等船靠岸时,商人发现他袍角沾着的江泥里,竟还裹着只没被冲走的蜻蜓卵。
消息传到宫里,宋文帝立刻派了人来请。彼时文帝正为国事烦忧:去年江南大旱,今年又有流民涌入建康,他虽下了令减免赋税,却总觉得做得不够。更让他纠结的是“持斋不杀”的誓言——身为帝王,宫廷宴饮要备肉食,祭祀典礼需用牲畜,他想守着慈悲心,却总被俗务捆着手脚。
第一次在太极殿见永那跋摩,文帝特意屏退了侍从。殿外的石榴花正开得热闹,他却皱着眉叹道:“法师,朕一直想持斋,不伤害生灵,可总被国事牵绊,连这点心愿都难实现。您远道而来教化我们,可有办法教朕?”
永那跋摩刚喝完一杯茶,指尖还沾着茶渍。他没急着回答,反而指了指殿角的铜漏:“陛下看这铜漏,水滴昼夜不停,是为了计时;可若没有上面的刻度,水滴得再多,也分不清时辰。”
文帝愣了愣,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法师又道:“修行就像铜漏,‘心’是水滴,‘事’是刻度。寻常百姓身份低微,能影响的只有身边人,所以得靠持斋、不杀生这些具体的事来约束自己,守住善心;可陛下是万民之主,您的‘心’不只是自己的,更是天下人的。”
他起身走到殿门口,指着宫外的街巷:“陛下说想持斋,可若能让百姓粮仓里有米,不用为了饱腹去捉鱼虾,这比您自己不吃肉更实在;您说不想杀生,可若能减轻徭役,让农夫不用累死在田埂上,能安安稳稳活到老,这比您救下一只禽鸟更慈悲。”
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想起上个月去城郊巡查,看见农户王阿婆的孙子因为没钱治病夭折,当时他只给了些银两,却没想着改革徭役制度——若是农户不用年年被征去修河,能多照看家人,或许孩子就不会走得那么早。
“法师是说,帝王的修行,不在一时一餐的克制,而在治国的仁心?”文帝问。
永那跋摩点头:“陛下颁布一道善令,能让千万人安居乐业;整顿一次刑罚,能让无数人免于冤死。就像辨明钟律,风雨自然调和;理顺时令,寒暑才会分明。您把国家治理好了,百姓能平安度日,这才是最大的持斋,最广的不杀啊。”
那天之后,文帝变了。他不再执着于自己是否吃斋,而是每天清晨都要听大臣奏报民生:哪里的堤坝该修了,哪个州的赋税太重了,哪家私塾缺先生了。他还下了令,减少宫廷用度,把省下来的钱拿去建义仓、开医馆。
有次宫廷宴饮,御厨按旧例备了烤乳猪,文帝看着那道菜,忽然对大臣们说:“这乳猪若是活着,能长成大猪,农户能靠它卖钱养家;可现在它成了盘中餐,只够我们几个人饱腹。不如以后宴饮少备些肉食,多备些蔬果,省下的钱拿去给流民买种子。”
大臣们听了,纷纷赞同。没过多久,建康城里的义仓堆满了粮食,医馆里挤满了看病的百姓,连街边的乞丐都少了许多。
祗园寺的扫地僧发现,永那跋摩法师后来很少待在寺里,总是带着弟子去城郊的农户家帮忙——有时帮着插秧,有时给老人看病,有时还会教孩子们认字。有农户问他:“法师,您怎么不去宫里给陛下讲经了?”
永那跋摩笑着说:“陛下已经把经念到百姓心里了,我这老头子,不如多帮大家干点实事。”
那年冬天,建康下了场大雪,文帝特意派人给祗园寺送了炭火。送炭的小太监回来禀报,说看见法师正和流民一起在寺外扫雪,还把自己的僧袍给了冻得发抖的孩子。文帝听了,默默吩咐人再送些棉衣过去。
后来有人问永那跋摩,为何愿意千里迢迢来南朝教化。他指着寺外的桃树说:“不管在西域还是江南,桃树都会开花结果;不管是帝王还是百姓,善心都能滋养万物。我只是告诉陛下,他的善心能庇佑更多人,就像阳光不只会照在窗边,还会洒遍田野。”
这世间的善,从不是困在一方小小的斋堂里,也不是守着一只禽鸟的性命。真正的慈悲,是把自己的仁心化作春雨,洒向需要的人——帝王如此,普通人亦如此。你多帮邻居扛一次东西,多给陌生人一个微笑,都是在践行善念。就像永那跋摩所说,道在心,不在事;只要心里装着别人,每一件小事,都是修行。
2、法度
南齐初年的金陵城,秋风吹得玄武湖的芦苇沙沙响时,释法度法师刚踏上摄山的石阶。他背着半旧的经卷,草鞋沾着山道的泥土,远远就看见山腰处有片荒废的院落——断墙爬满枯藤,石阶缝里长着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竟带着几分说不出的寒意。
这处院落本是高士僧绍的隐居地。僧绍是齐郡有名的读书人,一生不恋官场,只爱躲在摄山读书修行。半年前他偶遇法度,见法师谈吐清雅、心性澄澈,便引为知己,临终前特意留下遗愿,要将这摄山居所捐出,改建为栖霞寺。可谁也没想到,寺院还没动工,怪事就接连发生。
最早来打理院落的是两个杂役,刚住了一夜,就高烧不退,嘴里胡话连篇,说夜里总听见窗外有车马声;后来有个道士听说了,觉得这地方风水好,想改成道观,结果刚搬来的当天,就从石阶上摔了下去,腿骨断了两根。久而久之,没人再敢靠近这处院落,连山下的农户路过,都要绕着道走,说山里有“山灵”在作祟。
法度却没当回事。他搬进断墙里的旧屋,当晚就点起一盏油灯,坐在案前翻阅经卷。夜色渐深,山风裹着落叶敲打着窗棂,忽然间,院外传来一阵清晰的人马声——有马蹄踏在石阶上的“得得”声,有兵器碰撞的“铿锵”声,还有人低声吆喝着,像是一支队伍正往院里来。
油灯的火苗晃了晃,法度却依旧垂着眼,手指轻轻拂过经卷上的字迹。没过多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这男子面容俊朗,腰间佩着玉饰,身后跟着十几个侍从,个个衣着整齐,却没一点脚步声,仿佛踏在云端上。
男子走到案前,递上一张竹制的名刺,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威严:“在下靳尚,久闻法师高名,今日特来拜访。”
法度抬眼看向他,目光平静无波:“施主深夜到访,不知有何见教?”
“实不相瞒,”靳尚拱手道,“这摄山一带,我已守护七百余年。神道有神道的规矩,凡俗之人若心不诚、意不纯,强行在此栖居,难免会遭祸患。先前那些想占此地的人,或贪求风水,或心怀杂念,并非真心向道,所以才会遇险,这也是他们的命数。”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法度身上,语气多了几分敬重:“但法师不同。您心怀慈悲,为建寺而来,是真正的有德之人。我今日来,是想将这摄山之地正式奉送给您,助您建成栖霞寺。另外,我还想拜在法师门下,受持五戒,从此结下善缘。”
法度听完,轻轻摇了摇头:“人有神道,人有人间道,本就殊途,不必强求共处。况且施主身为山灵,世代受山下百姓的祭祀,祭祀中难免有杀生之举,这正是五戒中‘不杀生’的大禁,施主如何能守?”
靳尚沉默了片刻,随即坚定地说:“若能为法师护法,助栖霞寺建成,我愿即刻下令,让山下百姓从此改用蔬果祭祀,再也不伤害生灵。只要能受持五戒,这点约束又算得了什么?”
法度看着他眼中的诚意,缓缓点头:“施主有此善念,便是功德。既如此,我便为你授戒,盼你日后能坚守善念,护佑一方生灵。”
靳尚大喜,当即率侍从在案前跪下,恭恭敬敬地受了五戒。等仪式结束,他又深深作了一揖,带着侍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院外的人马声也随之消失,只留下满院的宁静。
第二天清晨,法度刚推开屋门,就看见石阶上放着一个布囊,里面装着一万钱,还有几捆新的香烛,旁边附了一张字条,字迹工整:“弟子靳尚,谨以薄礼供奉,助建栖霞寺,望法师笑纳。”
后来,栖霞寺顺利动工。施工时,工匠们总说夜里能看见有身影在工地周围巡视,遇到刮风下雨,工棚却从没漏过雨;有次山脚下发山洪,洪水眼看要冲上山寺,却在离寺院百步远的地方突然改道,绕山而去。山下百姓都说,是靳尚在暗中护法,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法度法师的德行,感化了神道。
栖霞寺建成那天,法度站在大殿前,看着往来的香客,轻声对身边的弟子说:“所谓‘妖邪’,不过是人心的畏惧;所谓‘神道’,也需以善念为基。只要心怀真诚与慈悲,纵是阴阳殊途,也能共赴善缘。”
这世间从没有天生的“凶地”,只有不被感化的人心。无论是对人、对事,还是对看不见的“神道”,真诚与善念,永远是最有力的“法度”。它能化解畏惧,能联结殊途,更能让每一份善意,都开出温暖的花。
3、通公
南朝梁末年的建康城,总飘着一股说不清的沉郁。街市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连茶馆里的说书人都少了往日的热闹——人人都在传,北朝的侯景带着大军往江南来了,说不定哪天就会渡过长江,兵临城下。
就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城里总少不了一个奇怪的身影。这人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只唤他“通公”,既不僧不道,也不务农经商,天天披着件油渍斑斑的旧袍,揣着个酒葫芦,要么蹲在街角啃酱肉,要么在集市里东游西逛,嘴里还总念叨些没人听得懂的疯话。可奇的是,他说的那些“疯话”,后来竟都一一应验。
有次他在西明门外的墙根下,捡了足足两筐死鱼头,密密麻麻堆在路边,路过的人嫌腥臭,都绕着走,他却拍着鱼头笑:“快了,快了,以后这里要堆更多‘大头’哩!”还有一回,他扛着一捆带刺的青草荆棘,在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挖坑栽种,店家骂他疯癫,他也不恼,只说:“没多久,这里就只剩这些玩意儿了。”
那时侯景还没渡江,建康城里的官员们听了这些事,只当是疯子胡言,没人放在心上。唯有侯景,后来率军拿下寿阳,听说了通公的异事,竟生出几分敬畏,派人去建康传话,说若通公肯来见他,必以贵宾相待。可通公连眼皮都没抬,照旧每天喝酒吃肉,根本不理会。
没过多久,侯景果然率大军渡江,一路势如破竹,直逼建康。城破那天,侯景下令屠城,东门一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后来他为了震慑百姓,竟把被杀者的头颅砍下来,堆在西明门外,筑成一座“京观”——那场景,正应了通公当初说的“堆更多‘大头’”。而曾经热闹的朱雀大街,经此一乱,店铺烧的烧、毁的毁,只剩下断壁残垣间疯长的荆棘野草,又应了他栽荆棘时的话。
这时候,侯景更信通公是个有“神通”的人,可也多了几分忌惮。通公时常在街市上念叨,说侯景“施暴必遭报”“虐民难长久”,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侯景心上——他既怕通公的话应验,又恨通公动摇人心,可又摸不准通公的底细,不敢轻易动手。
纠结了几天,侯景终于想出个主意,叫来心腹将领于子悦,偷偷吩咐:“你带四个武士去盯着通公,若他看出你们是来杀他的,就赶紧回来,别惹他;若他没看出来,就把他俏俏捉来,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有什么本事。”
于子悦领了命,带着武士埋伏在通公常去的一家酒肆外。傍晚时分,通公果然来了,一进门就脱了旧袍,凑到炉边烤火,还喊店家切两斤酱肉、温一壶酒。于子悦屏退武士,独自掀帘进去,刚要开口,通公却头也没回,慢悠悠地说:“你是来杀我的吧?可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动手杀我?”
于子悦吓得一激灵,冷汗瞬间冒了出来——他还没说一个字,通公就看穿了他的来意,这哪里是普通人?他赶紧收了杀心,恭恭敬敬地对着通公下拜:“小人不敢,只是来请先生去见我家主公。”通公没应声,只自顾自地翻着炉边的肉,于子悦不敢多待,连忙起身退出去,快马加鞭赶回军营,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禀报给侯景。
侯景听完,也吓了一跳,这才彻底断了加害通公的念头。他亲自去酒肆见通公,进门就下拜,嘴里不停道歉:“先前是我糊涂,冒犯了先生,还望先生恕罪。”通公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喝了口酒,嚼着肉,没说原谅,也没说责怪,侯景却不敢再多说一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从此再也不敢打通公的主意。
后来有次侯景设宴,特意请通公赴宴。席间,通公拿起一块生肉,随手捏了把盐撒在上面,径直递给侯景,问他:“你知道这肉为什么能吃吗?”侯景愣了愣,没答上来。通公笑着说:“肉要放盐才入味,可做人做事,若只知道‘咸’——只懂用狠辣、暴虐来压人,那这‘肉’迟早会变臭,没人肯吃。”
侯景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后来虽依旧残暴,却始终没再找通公的麻烦,甚至偶尔还会派人给通公送些酒肉——他怕的不是通公的“神通”,而是通公那双能看透人心、道破因果的眼睛。
通公依旧在乱世间游走,喝酒吃肉,说些“疯话”。有人说他是神仙下凡,有人说他是妖魔鬼怪,可他从不在意。直到后来侯景兵败被杀,建康城渐渐恢复生机,人们才想起通公当初的话——那些看似癫狂的言语,其实都是对善恶因果的直白警示。
这世间从没有真正的“疯癫”,只有不愿看清真相的人。通公用看似荒诞的方式,道破了最朴素的道理:施暴者终会被暴力反噬,虐民者难逃民心背弃。所谓“神通”,不过是看透了善恶有报的规律;所谓“预言”,不过是看清了人心走向的必然。做人做事,唯有守住底线、心存善念,才能行得稳、走得远,这比任何“神通”都更有力量。
4、阿专师
北魏年间,定州城里有个没人能说清来历的僧人。他自称“阿专师”,既不居寺庙,也不持戒律,天天揣着半块胡饼,在集市里晃来晃去。哪家摆斋宴、办婚事,或是少年们聚在城外放鹰走狗、饮酒作乐,他总能不请自来,凑在桌边抓块肉就吃,端起酒就喝,活像个混吃混喝的无赖。
若是遇到集市里有人吵架,他更不会闲着——有时帮卖菜的骂缺斤短两的屠户,有时帮后生怼倚老卖老的掌柜,扯着嗓子喊得比当事人还激动,活脱脱一个“集市调解员”,却总帮着“理亏”的那方,惹得两边都不痛快。店家们见了他就躲,生怕他赖在店里蹭吃蹭喝;少年们起初觉得他有趣,带着他一起玩,可后来见他总搅局,也渐渐嫌弃起来。
就这样过了三四年,阿专师成了定州城的“名人”——不是因为德行高,而是因为“脸皮厚”。没人知道他住在哪,也没人知道他俗家姓什么,只知道每天清晨,他准会出现在东市的胡饼摊前,等着摊主赏他半块饼。
转机出在正月十五那天。当晚,西市的张屠户家办婚宴,宾客满座,阿专师又循着香味来了。他挤到酒桌旁,伸手就去抓盘子里的烤羊腿,正好撞翻了邻座老者的酒杯。老者本就看不惯他,当即拍着桌子骂:“你这野和尚,没规没矩!”阿专师也不示弱,把羊腿往嘴里一塞,含糊不清地回骂:“老东西,多管闲事!”
两人一吵,满座宾客都看了过来。张屠户又气又窘,抄起旁边的木杖就要打阿专师:“我家办喜事,你敢来撒野,今天非打死你不可!”周围几个常和阿专师一起混的市井少年,虽觉得他过分,却也不忍看他挨打,赶紧冲上去拉住张屠户,连推带劝地把阿专师拖出了张家。
第二天一早,阿专师的几个“酒肉朋友”——都是集市里的穷苦少年,担心他昨晚挨了打,四处找他。走到南城墙下时,忽然听见头顶传来嬉笑声,抬头一看,竟见阿专师盘腿坐在一堵破墙上,手里还晃着半块没吃完的胡饼。
“你们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讨厌我?”阿专师晃着腿,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既然你们不待见我,那我走就是了。”
少年们又惊又愣——那堵墙足有两人高,阿专是怎么上去的?一个性子急的少年,想起昨晚他惹的祸,气不打一处来,捡起地上的木棍就要往墙上扔:“你这疯子,走了才好!”旁边的人赶紧拉住他,劝他别冲动。
阿专师见了,笑得更欢了:“看来你们是真的厌弃我。行,我走!”他说着,从墙上捡起一根断杖,对着身下的砖墙轻轻一敲,嘴里念念有词地喊了声“起”。
就在这时,怪事发生了——那堵破旧的砖墙忽然像长了脚似的,缓缓升了起来,越升越高,直飞到几十丈的高空,连云彩都绕着它转。阿专师坐在墙上,低头对着地上的百姓拱了拱手,声音清亮地说:“诸位乡亲,保重了!”
底下的人这才反应过来,阿专师哪里是无赖和尚,分明是有神通的高人!张屠户捧着昨晚被撞翻的酒杯,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之前骂过阿专师的老者,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念着“罪过”;少年们也傻了眼,后悔当初不该嫌弃他。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那堵载着阿专师的墙,渐渐融进云端,消失不见。
过了一年,有人从长安回来,说在那边的集市上,又见到了阿专师——还是那副破衣烂衫的样子,凑在酒桌旁蹭吃蹭喝,见人吵架依旧凑上去帮腔,活脱脱还是定州城里那个“无赖和尚”。可长安的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只当他是个普通的疯僧,没人知道,这个看似混不吝的僧人,曾踩着砖墙飞上云端,让一城百姓追悔莫及。
再后来,就没人知道阿专师的去向了。有人说他去了江南,有人说他回了西域,还有人说他其实一直留在定州,只是换了副模样,依旧在集市里看着人间烟火。
世人总爱以貌取人,把“高雅”挂在脸上,把“粗鄙”踩在脚下。可阿专师偏要打破这层偏见——他披着最破的衣,吃着最粗的食,却藏着最深的神通;他搅乱市井的热闹,却也看清人间的百态。或许真正的修行,从不是躲在寺庙里读经,而是在烟火气里打滚,在别人的嫌弃里坚守;真正的高人,也从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而是像阿专师这样,把“不凡”藏在“平凡”里,等着世人自己去醒悟:莫以表象断善恶,莫以俗眼辨高低。
5、阿秃师
北齐初年的晋阳城里,总能看见个顶着光秃秃脑袋的怪人。没人知道他从哪来、姓什么,只记得尔朱氏还没覆灭时,他就已经在街巷里晃荡了——不穿僧袍,不持经卷,裹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趿拉着一双露脚趾的草鞋,见着人多的地方就凑过去,嘴里念叨些没头没脑的话,可过后细想,那些话竟都一一应验。
有次他蹲在粮铺前,看着掌柜往麻袋里装米,突然扯着嗓子喊:“多装些,多装些,过些日子想买都买不着喽!”掌柜嫌他晦气,挥着扫帚赶他,可没出半个月,晋阳周边闹起蝗灾,粮价翻了三倍,百姓们捧着铜钱都难买到米,这才想起他当初的话。还有回,几个士兵在酒馆里吹嘘要去征讨柔然,他凑过去冷笑:“别吹了,你们走不了三天,就得回来!”士兵们气得要打他,结果第二天就接到命令,征讨计划临时取消,众人这才惊觉,这秃脑袋的怪人不简单。
他最爱在集市里被人围着的时候,突然拔高声音,用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喊:“可怜你们这些百姓没见识,连并州阿秃师都不认识!”次数多了,“阿秃师”这个名号,就传遍了晋阳的大街小巷。
后来齐神武帝把都城迁到了邺城,却格外看重晋阳——这里兵马强盛,是他打下江山的根基,所以常派心腹镇守,自己也时不时从邺城回来视察。那会儿朝廷里的军国大事,还没从军营帐幕里传出来,阿秃师就敢在集市上大声嚷嚷。有次神武帝秘密计划攻打西魏,刚在晋阳军营里和将领们议完策,阿秃师就蹲在城门口,拍着大腿喊:“要打西边啦!要打西边啦!粮草不够,打不赢哦!”
这话传到神武帝耳朵里,又惊又怒。惊的是阿秃师竟能看透他的机密,怒的是这种大事被随意泄露,恐坏了全盘计划。他又怕阿秃师真是有神通的人,不敢轻易杀他,只好下令把阿秃师关在晋阳城里,派士兵严加看守,不准他随便出门,还撂下话:“要是让他跑了,看守的人全都治罪!”
可士兵们哪里看得住阿秃师?关押他的当天,晋阳三个城门同时出现了阿秃师的身影——东门的他笑着和卖菜的打招呼,南门的他蹲在地上逗狗,西门的他还伸手要士兵递水喝。士兵们慌了神,分头去抓,可刚抓住这个,那个又不见了,折腾了一整天,连阿秃师的衣角都没攥住,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人群里。
没过多久,有个从北州来的商人,在晋阳集市里说:“你们还找阿秃师呢?他四月初八那天,在雁门郡的集市上圆寂了!当地人都捧着香花送他,把他埋在了城外的山坡上。”
晋阳人听了都觉得荒唐,纷纷笑他胡说:“你别扯了!四月初八那天,我们还看见阿秃师从汾桥上走过呢!他一只脚穿着鞋,一只脚光着,还冲我们挥手呢!怎么会在雁门郡圆寂?”商人急得脸红脖子粗,说自己看得真切,可没人信他——毕竟那天亲眼看见阿秃师的晋阳人,不止一个两个。
没人知道哪个说法是真的。有人说阿秃师会“分身术”,雁门郡的圆寂是假的,他还在晋阳城里;有人说他是故意让人看见汾桥上的身影,其实是真的走了;还有人说,他根本没圆寂,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在人间晃荡,看着百姓的日子,说着那些“语谲有征”的话。
阿秃师就像晋阳城里的一阵风,来了,闹了,又走了,却留下了最实在的道理:真正能看透世事的人,从不会端着架子装高深;那些看似疯癫、口无遮拦的言语,或许藏着最真切的提醒。世人总爱把“机密”当宝贝,把“真话”当祸端,可阿秃师用他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大道至简,真相往往就藏在最直白的话语里,就看你愿不愿听、敢不敢信。
6、稠禅师
北齐年间的邺城,有座香火鼎盛的寺院。寺里新来个沙弥,法号“稠”,生得清瘦矮小,力气也远不如其他沙弥,成了众人打趣的对象。
那时寺里的沙弥们,一到休暇日就爱聚在院子里比试——要么比谁跳得高,要么比谁能扛起重石,输的人要被围着起哄。稠禅师每次都躲在一旁,可架不住师兄弟们拉他入伙,结果每次都是他输,轻则被人推搡着笑“没用”,重则被故意撞倒在地,衣袍上满是尘土。
次数多了,稠禅师心里又羞又闷。有天傍晚,他被两个身材高大的沙弥按在墙角嘲笑,连手里的扫帚都被夺过去扔在地上。看着师兄弟们扬长而去的背影,他攥紧了拳头,转身快步走进大殿,关上殿门,对着殿中央的金刚像跪了下来。
他双手抱住金刚像的脚,额头抵着冰冷的石像,声音带着颤抖却格外坚定:“弟子生来羸弱,总被同辈轻视欺辱,这份羞辱实在难捱,不如一死了之。您向来以神力闻名,若真有灵,就请保佑我。我会在这里捧您的脚七日,若是七日之后还不给我力量,我便死在这里,绝不反悔。”
说完,他就保持着抱脚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祈祷。第一天、第二天过去,殿里静悄悄的,除了窗外的风声,什么动静都没有。稠禅师的膝盖跪得发疼,手臂也酸得发麻,可他想起那些嘲笑的眼神,就咬着牙坚持,心里的念头越发牢固——他要的不是欺负别人的力气,是能不再被轻视、能挺直腰杆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