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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神仙五十二(2 / 2)

殷七七的行踪,如同他指尖顷刻绽放又凋零的花朵,如同那聚蚁而成又随风消散的城池。他赠人间的刹那芳华,终究照见的是人心的无常与贪妄。周宝强求长生,反速其死;仙术能令枯木开花,却化不开人心头一点暴戾的坚冰。原来真正的仙家妙法,不在颠倒时序,不在幻化无方,而在那浊酒一壶、草药几丸、醉眼观世的疏淡里。他赠了世人无数神迹,世人只记住了神奇,却忘了那醉歌里最寻常的一句——花开自有时,云去本无心。

3、三生石上无贵贱

长安城西槐树胡同深处,郑又玄推开蒙馆的雕花木窗,目光落在邻座少年磨出毛边的袖口上,嘴角便浮起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冷峭。他郑家累世清贵,出入朱门,岂是闾丘子这等寒门贱户可并肩同窗的?

“闾丘氏,”郑又玄故意拔高了声调,引得满堂侧目,“你祖上可有半片青史?与我同席,纵我不言,你心里就不觉羞惭么?”窗外的蝉鸣霎时静了,满室笔墨纸砚的窸窣也凝住。闾丘子猛地埋下头,脖颈涨得通红,握着笔的手指骨节泛白,薄薄的肩胛在洗得发白的旧衫下微微发抖。他始终未发一言,只把身子往墙根缩了又缩,仿佛要嵌进那冰冷的砖缝里去。那沉默的羞惭,成了郑又玄年少记忆里一抹模糊又刺目的底色。几年后,闾丘子便如深秋的枯叶般无声飘零,一场急病带走了他,也带走了郑又玄心头那点微末的愧怍——死了更好,眼不见为净。

十年寒窗,郑又玄携明经及第的荣光,春风得意马蹄疾,赴任唐安郡参军。郡守一番美意,令他暂代唐兴县尉之职。同僚中有一仇姓少年,商贾巨富之子,年方弱冠,家中钱财堆积如山。这仇生为人热络,常携美酒佳肴邀约郑又玄,金银器物流水般送入他府中,只为与这位清流名门子弟攀附交友。郑又玄面上含笑,酒照喝,礼照收,心底却如明镜:终究是个铜臭满身的市井之徒!言语间那份刻意维持的疏离,如同筑起一道无形的墙。

一日,郑又玄在府邸设下华宴,高朋满座,丝竹盈耳。酒过三巡,有人忽地提起:“咦?今日怎不见仇生兄?”满座目光投向郑又玄。他面皮一热,强作镇定道:“些许俗务缠身罢了。”立刻有仆役被遣去相请。仇生匆匆赶来,衣冠尚未来得及整理齐整。郑又玄积压的鄙夷借着酒劲轰然爆发,他猛地掷杯于地,一声脆响惊破满堂喧闹:“汝一介商贾贱流,有何面目登我清贵之门?满身铜臭,污我厅堂!还不速滚!”酒浆泼洒,溅了仇生满身满脸。仇生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光芒骤然熄灭,他死死盯了郑又玄一眼,那目光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旋即转身,踉跄消失在门外夜色里。

不过数日,噩耗传来。仇生归家后竟一病不起,药石无效,遽然辞世。郑又玄听闻,心头只掠过一丝微澜,旋即被“总算清净”的念头覆盖。不久,他官拜汧阳令。到任后,县内事务冗杂,常觉精神困顿。一日午后,他倚在书斋窗下假寐,朦胧间,见一青衣小童推门而入,不过八九岁模样,眉目清秀,通身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凛然之气。

“郑又玄,”童子开口,声音稚嫩,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可还认得我么?”

郑又玄睡意顿消,惊疑不定:“小郎君是……?”

童子冷笑一声,眼中骤然射出洞穿人心的寒光:“你前生轻贱闾丘子,致其含恨而终;今生辱骂仇生,使其郁郁而亡。我仇生,便是那闾丘子再世为人!”

郑又玄如遭五雷轰顶,霍然站起,冷汗涔涔而下:“你……你胡说!”

“胡说?”童子向前一步,小小的身躯竟散发出磅礴威压,“闾丘子寒窗苦读,心志高洁,你以门第辱之;仇生家财万贯,待你至诚,你以出身轻之。你可知闾丘子死后,魂魄漂泊,怨气难消?天帝念其本有慧根,方允其托生富家,再与你结一段尘缘,望你前车可鉴,消解心魔。岂料你——变本加厉!”

郑又玄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颤抖:“仙童恕罪!我……我知错了!万望指点迷津!”他匍匐向前,想抓住童子的衣角。

青衣童子身形未动,眼神却已渺远如九天寒星:“我乃太清真人。天帝察你祖上积德,本具一丝道气,故遣我降世,愿欲与你结为道友,授你登仙真诀。”他微微一顿,看着地上抖如落叶的郑又玄,叹息如寒风吹过深谷,“奈何你心性傲慢,如顽石蒙尘,眼中只见贵贱高低,心中不存半分悲悯。仙路迢迢,首重修心。你心门紧闭,自绝于道,可悲!可叹!”语声未绝,童子身影倏然淡去,如同水滴蒸发于烈阳之下,唯余一室寂寥冷风。

郑又玄僵跪于冰冷的地砖上,童子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进他的魂魄。羞惭、恐惧、绝望,无数毒虫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一生赖以自傲的“清贵门第”,此刻仿佛变成沉重的石棺,将他牢牢困锁其中。窗外天光惨淡,映着他失魂落魄的脸。没过多久,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贵公子,便在无边的惭恚忧惧中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气,黯然离世。

他至死方悟,却又为时已晚:原来尘世最大的牢笼,并非寒门陋巷,而是心中那道傲慢堆砌的高墙。三生石上,仙凡之路,从不烙印门第的徽章,只映照灵魂本真的重量。贵贱之分,不过是蒙眼自缚的绳索;那一念平等与悲悯,方是叩开永恒的唯一锁钥。郑又玄用两世跋扈,最终将自己锁死在“清贵”的虚名里,空余一场红尘大梦,惊醒时,仙踪已渺,歧路已绝。

4、隔山烟

开元年间,蜀地书生张卓,一匹瘦驴驮着寒酸衣箱和几卷书,孤零零走在斜谷山道上。明经及第的春风尚在心头,家山已在望。他心疼驴子,自己徒步,只以吆喝声驱赶那畜生前行。

山谷深处,林木蔽日。忽闻一声凄厉嘶鸣,那驴子似被无形鞭子猛抽,发疯般撞开灌木,直坠入黑黢黢的深涧!张卓魂飞魄散,连滚带爬扑到崖边,只见乱石狰狞,藤蔓纠缠如鬼爪,哪还有驴子的踪影?一箱书卷,连同那点可怜的盘缠,尽付深渊。

暮色四合,林涛呜咽似鬼哭。他深一脚浅一脚在无路的莽林里乱撞,荆条撕破衣衫,勾出血痕。远处狼嚎隐隐,每一声都刺得他头皮发麻。冷汗浸透单衣,山风一吹,冷得牙齿打颤。他抱紧双臂,仰头望见一弯惨白冷月悬在树梢,竟比长安孤馆的灯火还要遥远。

不知挣扎多久,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平坦大路奇迹般铺展在月下。沿路疾行二三里,密林深处竟矗立一座巍峨宅院!朱漆大门西向洞开,门内泄出柔和光晕,温暖得不似人间灯火。张卓如溺水者抓住浮木,踉跄扑到门前。

天光微亮时,一个梳着双髻的青衣童子推门而出。张卓嘶哑着嗓子讨水。童子不答,只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入内。片刻,一位头戴赤玉冠、足踏云纹履的老者拄杖而出,周身清气缭绕。张卓如见神只,扑通跪倒,将丢驴迷路、险死逢生的遭遇泣诉一番。

老者拂须而笑:“迷途而遇此门,便是有缘。”引他入内坐定,童子奉上一杯清水。那水入口清冽甘甜,一股暖流瞬间涤荡四肢百骸,连日的饥寒疲惫竟一扫而空!接着,玉盘珍馐流水般呈上,皆是张卓闻所未闻的奇香异味。饭毕,童子引他至西院沐浴。温汤滑过肌肤,如融化的暖玉。更衣时,童子捧来一箱素雅衣袍,质地非丝非麻,触手生温,穿上后飘飘然如踏云絮。

“小友根骨未固,尘缘未尽,强留反损仙基。”老者目光洞彻,话锋却一转,“然既入此门,不可无因缘。吾有一女,愿与君缔结秦晋之好。”张卓如在梦中,恍恍惚惚伏地叩谢。

当夜仙宅张灯结彩。没有喧天鼓乐,唯有清风穿廊,送来异草幽香。新娘由彩衣侍女簇拥而出,身姿绰约,轻纱覆面,行动间环佩无声。张卓偷眼望去,只觉那朦胧面纱后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潭秋水,望之令人心神俱静。交拜之时,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钻入鼻端,非兰非麝,倒似雪山初融的气息。宴席上仙果琼浆,入口即化,宾客皆风姿清绝,谈吐玄妙。张卓身处其间,初时如坠云端,渐渐却觉这完美无瑕的欢喜,如同隔着一层极薄的琉璃,触不到半分真实暖意。

仙居不知岁月。园中奇花永不凋零,檐下清风四季如春。张卓终日锦衣玉食,与仙子举案齐眉,却总觉心头缺了一块。一日行至后园高台,恰见一群秋雁排成人字,嘎嘎鸣叫着掠过碧空,振翅南飞。那熟悉的鸣叫撕开仙境的静美帷幕,故乡秋日稻浪翻滚的金黄,母亲倚门望归时鬓边的霜色,邻家灶头柴火噼啪的暖响……无数琐碎滚烫的人间烟火,轰然撞入脑海,烧得他眼眶发热。

“娘子,”当夜,他对着灯下抚琴的妻子,声音艰涩,“我……我想家。”

仙子抚弦的手指一顿,清越琴音戛然而止。她沉默良久,面纱无风自动:“君心既动,此间缘尽矣。”语气平静无波,却似深潭投入寒冰。

翌日清晨,老者立于庭前,手中托着一枚莹润玉瓶:“瓶中之药,可度厄延年。归去后,好自珍重。”张卓含泪拜别。老者袍袖轻挥,一股柔和大力裹挟而来。他只觉天旋地转,耳边风声呼啸,再睁眼时,已跌坐在一处陌生山坡上,怀中紧抱着那只玉瓶。环顾四周,荒草萋萋,古木参天,昨夜仙境,杳无痕迹。

他跋涉多日,终于寻路回到故乡。村庄依旧,却处处透着古怪。村口老槐更加粗壮虬结,树下玩耍的孩童全然不识。他跌跌撞撞奔向自家老宅,门内走出的却是个白发老翁,满脸惊疑:“张卓?你是张卓?我祖父的兄弟?他……他八十年前进京赶考,便再无音信了!”

张卓如遭雷击,呆立当场。怀中玉瓶温润依旧,却重似千钧。他默默转身,循着模糊记忆走向当年迷途的斜谷方向。穿过熟悉的密林,跋涉约六十里,眼前豁然出现一座青郁山峰,云雾缭绕,气象非凡。

山脚下有樵夫歇息。张卓上前打听山名,樵夫灌了口粗茶,随意一指:“喏,隔仙山呗!老辈人都说,山里头藏着神仙洞府。早年有个张姓书生,骑着驴子进了山,再没出来!后来有人在山上立祠祭拜,香火倒还不断。”樵夫的话散在风里,张卓却如泥塑木雕。他仰望着云雾深处,那朱门玉阶、仙子清眸、异果奇香……原来并非幻梦一场,它们就在眼前,就在这隔仙山的烟霞深处,近得仿佛触手可及,却又被一道无形的、名为“光阴”的深渊,永恒隔绝。

他最终在山脚结庐而居。

仙境或许只在一步之遥,而这一步,迈不过的,从来都是心头那座无形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