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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神仙三十七(2 / 2)

多年后,杨集辞官归隐。每至华阴,必独坐涧边。深涧依旧咆哮,岩壁蓦然如铁。他摩挲着涧边冰凉的石头,终于懂得那日隔水一望的分量——原来最深的亲缘,未必是耳鬓厮磨的暖,而是隔着生死渊壑,仍能穿透寒雾递来的那一眼凝视。它如涧底不冻的流水,在岁月岩层下无声奔涌,滋养着此岸所有未尽的思念

3、仙客采茶记

蜀中仙君山云遮雾绕,张守珪的茶园便嵌在这青翠褶皱里。采茶季一到,百十号人散落山间,新叶的涩香混着汗气蒸腾。人堆里有个少年,手脚麻利得像山狸子,问起身世只摇头:“天生地养,吃百家饭。”张守珪见伶俐,收作了义子。

未过半月,又来了个姑娘,布衣荆钗掩不住清丽,对着守珪便拜:“愿作您儿媳。”婚事办得潦草,小夫妻却勤谨,一个采茶指尖翻飞,一个持家井井有条,倒叫守珪老怀宽慰。

夏日暴雨骤至,山洪冲断了通往外间的路。盐罐见底,醋坛空空,守珪对着空灶发愁。新媳妇抿嘴一笑:“爹莫急,能买。”摸出几枚铜钱出了门。

守珪隔窗望着,见她只走到院外老茶树旁,把钱往树根一放,举杖轻叩树干三下。弯腰从树根凹处一掏,竟提出一包盐、一罐醋!守珪揉揉眼,疑心水汽迷了视线。

此后缺了油米酱茶,新妇总去树下叩取。少年见了也只笑笑,照样使这法子。有日媳妇与十来个邻妇在塴口市集撞见,摸出几文钱:“请嫂子们吃酒。”只买了一碗,妇人轮流啜饮,竟个个喝得双颊绯红,脚步踉跄。那粗瓷碗里的酒线,却始终停在碗沿下,一滴未浅。

消息长了翅膀。守珪终按捺不住,把少年唤到跟前:“这通天本事,究竟师承何处?”

少年眼底掠过山岚般的怅惘:“不敢瞒您,我二人本是阳平洞中谪仙。”他望向云深不知处,“天界清律森严,小过便罚落人间。承蒙收留,冷暖饥饱,反品出尘世至味。”言罢携妻向守珪深深一拜。

当夜山风呜咽,拍打着空了的厢房门板。人去屋空,唯余枕席间一缕清寒松柏气。守珪追到院中老茶树下,树根凹处静静躺着几枚铜钱——正是新妇初次买盐所留,被晨露洗得锃亮。

多年后茶山依旧青翠。守珪白发如雪,总爱摩挲那几枚温润铜钱。他早已悟透:谪仙也好,凡俗也罢,真正点石成金的并非仙术,而是烟火日子里那些笨拙的暖意。少年夫妻叩树取物的灵光,终究不及他们捧来热饭时,眼中映着灶火的那点诚亮。天界罚他们体味人间,却不知这烟火温情,才是红尘对九霄最矜贵的还礼——它以最平凡的样貌降临,只为让俯首拾取的人懂得,仙乡不在云外,而在你为所爱之人温酒时,掌心焐热的那只粗瓷碗底。

4、卖药翁

长安西市最喧闹处,总戳着个背葫芦的老头。他脸上褶子比老树皮还深,可眼仁清亮如孩童。有白胡子老汉拉着孙儿指点:“瞧见没?爷爷穿开裆裤时,他就在这儿卖药啦!”

那药葫芦大得吓人,油亮亮挂在腰间。人求药来,他管你是锦衣贵人还是破衣乞丐,管你掏不掏钱,枯手往葫芦里一掏,准能摸出对症的丸子散剂,一用就灵。有闲汉想讨便宜,嬉皮笑脸求“仙丹”,药是给了,可转眼药丸不翼而飞。从此再无人敢戏弄,远远见他便垂手肃立。

老头好酒,常醉卧街角。讨来的药钱随手散给蜷缩墙根的乞儿,铜板叮当落进破碗,倒比药葫芦摇起来还响。有人存心逗他:“老头,有大还丹卖不?吃了能成仙那种!”

“有!”老头醉眼一翻,伸出根指头,“一千贯一粒!”

满街哄笑。他也不恼,只摇晃着空酒壶,沙哑的嗓子穿透市声:“有钱不买药吃——尽作土馒头去喽!”路人只当疯话,笑骂声浪更高。

这年长安闹春瘟,求药的队伍从日出排到日落。老头的手在葫芦里掏摸了半晌,脸色渐渐古怪。终于,他抖了抖那油亮的大葫芦,“啪嗒”一声,只滚出一粒丹丸落在掌心。

那丹丸非金非玉,却迸出灼灼光华,映得老头枯皱的脸庄严如神像。满街霎时死寂。

“百多年啦……”他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头,“老朽葫芦里的药,白送的、贱卖的,救过的人比渭河沙还多。可叹!可叹!”他托着那粒光丸,指节微微发抖,“竟无一人——肯花一个钱,买这粒救命的药!”

话音未落,老头抬手将光丸拍入口中!

轰然一声,平地腾起七彩云气,氤氲如沸。众人被强光刺得闭眼,再睁眼时,云霞正袅袅散入青空。老头立处空空荡荡,唯余一粒金砂似的丹丸残屑,在青石缝里幽幽一闪,旋即被风吹散。

满街死寂,只余药葫芦滚在尘埃里,葫芦口还萦绕着一丝清苦药香。那“土馒头”的咒言,此刻如冰锥刺进每个看客的骨髓。原来老头骂了一辈子的“药”,正是世人避之不及的死生之悟——千金散尽时,方知最贵的仙丹,不过是你生前未曾俯身拾起的那点清明。

5、半粒仙丹

唐穆宗年间,尚衣奉御严士则卸下锦袍玉带,常布衣芒鞋钻入终南山。这日端午采药,林深苔滑,竟一脚踏空滚落深涧。待他挣扎起身,四野苍茫,随身干粮早已散尽。算算脚程,此地距长安城怕有五六百里之遥。

腹鸣如雷之际,忽见松竹掩映处露出几角茅檐。烟萝封径,唯余一线幽痕。士则连叩柴扉无人应答,从篱隙窥见一人仰卧石榻观书,神态闲逸如卧云霞。他推门而入,惊得那人起身整衣。

士则伏拜自陈迷途绝粮之苦。隐者问罢长安近事,又询天子年号,闻是穆宗在位,竟叹:“自安史乱起避居此间,不想人间甲子如梭。”

士则腹中雷动,再拜乞食。隐者引至洞后石灶,撮起一把莹白玉屑投入瓦罐,须臾异香蒸腾。士则连吞三碗玉屑饭,饥火顿消。隐者忽正色:“君本宦海浮舟,强登仙岸反成祸事。速去!”话音未落,士则瞥见灶角半粒赤丸,鬼使神差攫入袖中。

出洞未行百步,身后轰然巨响!急回头,哪还有茅屋松竹?唯见飞瀑自千仞绝壁垂落,水沫如雪。方才石灶位置,白浪翻涌成渊。

士则冷汗透衣,袖中赤丸灼灼发烫。忽闻樵歌,循声出山,竟见樊川村落炊烟袅袅——分明才离长安两日,城中却已换了文宗年号!更奇的是,他自此厌弃膏粱,每日清水粗粝,反觉神清气爽,步履如挟风云。

宰相卢钧素慕玄道,闻其奇遇,特荐为梓州别驾。严士则白发飘飘赴任,年已九十。建溪百姓但见新刺史日日布衣巡野,常倚老松摩挲怀中半粒赤丸。任满周岁,官印悬于堂上,孤身直入罗浮云雾深处。

又十几年,江南节度使韦宙遣人寻访。探子回报,士则仍在罗浮山中,面若六十许人。大中十四年春,建安刺史严某赴任过境,浙东观察使萧邺特设桂楼宴请。满席珍馐,士则唯饮清酒三杯,箸不沾腥。烛光映着他掌中半粒丹丸,赤光流转如血,又似一点未烬的尘缘。

世人皆道严士则袖得仙缘,却不知那半粒赤丹灼他袖管数十载。玉屑饭的余香早已散尽,唯此残丹如心头明镜:仙凡之隔,不在云泥路远,而在人心贪嗔一线间。他携半粒而去,恰留半粒予红尘——原来真正的飞升,是懂得悬一丝仙缘在指尖,却任其映照此生跋涉的沟壑与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