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神仙二十(1 / 2)

1、地底千年客

唐朝神龙元年,房州竹山县的富户阴隐客,后院掘井两年,耗费无数人力,已深达千尺,却连一滴水的影子也没摸到。旁人皆劝他罢手,阴隐客却铁了心,凿井的叮当声依旧日夜不息,固执地敲打着干渴的大地。

又是年余,井深早已超出寻常想象。一日,工人们正埋头苦干,铁钎凿下的深处,竟隐约飘出鸡鸣犬吠,甚至鸟雀振翅的喧闹声!众人面面相觑,疑是幻听。可声音越来越真切,仿佛隔着一层薄土,便是另一个鲜活的尘世。再奋力凿下几尺,“轰”的一声,井壁豁然洞开,旁边竟是一个幽深的石穴入口。

众人惊疑不定,推了最胆大的工人王实前去探看。他举着火把,小心翼翼地钻进石穴。初入时漆黑一片,只能摸索着冰冷石壁前行。走了几十步,前方竟透出柔和光亮,不似烛火,倒像日月交辉。王实循光往下,脚下石阶渐宽,眼前豁然开朗——井底竟别有洞天,连着一座奇异的山峰!

他站立于峰顶,惊愕地环顾:这方天地自成乾坤,有日月轮转,山川铺展。身侧峭壁万仞,千岩竞秀,万壑争流,无不笼罩着一种非人间的灵光。山石通体呈现奇异的碧色,如琉璃般温润剔透;每一处峰峦沟壑深处,都隐约矗立着金银铸就的宫殿楼阁,流光溢彩,静默地述说着永恒的奢华。

更奇的是那些草木生灵:巨树如竹有节,叶阔如芭蕉,枝头垂着紫玉盘般的硕大花朵;五色斑斓的蝴蝶,翅膀大如团扇,在花丛间翩跹翻飞;又有五彩仙鸟,体态如鹤,在树梢云端舒展地翱翔。每一处山岩中,必有两眼清泉相伴:一泉澄澈如明镜,映照天光云影;另一泉则乳白如凝脂,静静流淌。

王实沿着蜿蜒小径,向那光芒最盛的金银宫阙走去。宫阙之前,一座白玉牌坊巍然耸立,其上字迹如游龙惊凤。他正欲上前询问,忽闻一声清越询问自身后传来:“何人至此?”王实猛回头,见一位衣袂飘飘、气质出尘的仙人立于牌坊之下。

仙人听罢王实的离奇来路,微微颔首:“此乃天界‘梯仙国’小境。你尘缘未尽,此地不可久留。”他随即转向侍立一旁的童子:“速去奏请‘通天关’钥匙,送此君归返人间。”

王实感激拜谢。片刻之后,童子捧来一方沉甸甸的金印和一册莹润的玉简,引领他踏上另一条归途。行至一座巍峨如山岳的巨门前,守卫森严,数名神将俯身恭候。童子出示金印,朗声诵读玉简上的符文。只听一声悠长清越的鸣响,仿佛天地初开,巨门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切记,代我向赤城贞伯问安。”童子话音未落,王实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云雾猛地将他裹挟而起。霎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混沌,唯闻风声呼啸灌耳。

不知过了多久,云雾倏然散去。王实踉跄几步站稳,环顾四周:竟是在一处荒僻的山顶洞窟之中。他走出洞口,极目远眺,山下阡陌纵横,依稀可辨正是房州地界。向路旁一老翁打听阴隐客庄院所在,老翁叼着旱烟袋,浑浊的眼睛费力地想了半天,才慢悠悠道:“阴家?哦,那都是老黄历喽!败了怕有三四代了,连坟头草都老高喽!”

王实心头如遭重锤,呆立当场。他发疯般跑回记忆中的庄院位置,哪里还有昔日雕梁画栋?唯见一片荒烟蔓草中,一个巨大而幽深的坑洞赫然在目——正是当年那口吞噬了无尽人力与时光,最终崩塌的废井遗址。此时,已是贞元七年,人间岁月无情地翻过了七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在县城里跌跌撞撞,四处寻访自己血脉的痕迹。然而物非人亦非,故园湮没,亲族零落,连一丝可供辨认的旧痕也无处可觅。

归家之路彻底断绝,王实的心境反而奇异地澄澈下来。这人世烟火,邻里喧嚣,甚至粗茶淡饭,忽然都变得遥远而隔膜,再也引不起他心底半分波澜。他不再执着于寻觅,亦不再食用人间五谷,只凭一双脚,漫无目的地在天地间行走。

数年之后,蜀道艰难处,剑阁鸡冠山云雾缭绕的侧峰,曾有人瞥见一个踽踽独行的背影,衣衫褴褛却步履从容,很快便消失在苍茫山岚之中。自此,再无人知晓他的下落。有人说他终究寻到了归隐的仙山,有人说他化作了山间一缕自在的风。

那梯仙国中,金银为瓦,美玉铺地,泉涌琼浆,蝶鸟皆通灵性,更有那凝滞如琥珀的永恒时光——此等仙境,凡人穷尽想象亦难描摹其瑰丽之万一。然而王实遍历仙凡两境,最后孑然一身,飘然远引于蜀山云雾之间,所弃者,是仙阙的永恒;所向者,是人间须臾却真实的烟火冷暖。

原来真正的“仙境”,未必在琼楼玉宇、碧落黄泉,而在于能够鲜活地感知悲欢,踏实地经历岁月,纵使须臾,亦是自己真真切切活过、爱过、存在过的证据。梯仙国纵然万古长青,却终究是凝固的琉璃;而人间朝露,纵使短暂,那草尖上颤动的微光,才是生命真正惊心动魄的永恒。

2、谭子池

大唐开元末年,陵州一户姓谭的普通人家,诞下了一个怪异的男婴。这孩子刚离开娘胎,竟未啼哭,反是口齿清晰地叫了一声“爹娘”!惊得接生婆险些摔了铜盆。父亲谭叔皮颤抖着抱起婴儿,只见他双目清亮,竟似能看透人心。

这异象在谭家小院里炸开了锅。更奇的是,这孩子唤作“谭宜”,长得飞快,不过几年光景,个头已蹿过六尺,唇边竟隐隐显出少年人绝不该有的髭须痕迹。他筋骨强健,行走如风,村中跑得最快的骡马也追他不上。最怪的是他几乎不沾人间饮食,却精力充沛。乡邻们远远望着他奔走山野的挺拔背影,交头接耳:“怕不是哪位星君错落了凡胎?”

谭宜二十余岁时,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他如常出门,却再未归来。父母寻遍山坳溪涧,只余空山鸟鸣。村人无不叹息,认定是神人归位了。思念成疾的谭家二老和感念的乡邻,在村口为他立起一座小庙,四时香火不断,求告谭仙保佑一方平安。

时光倏忽流转,大历元年的一个春日,村口那株老槐树正抽出嫩绿的新芽。谭家老屋前,一个身影悄然凝立。那人头戴云霞般的冠冕,身着流光溢彩的羽衣,周身笼罩着非尘世的光晕。正是离家数十载的谭宜!他推门而入,老父老母正在堂屋枯坐,骤然见到这恍如隔世的身影,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

谭宜眼中亦含清光,却带着一丝疏离的悲悯:“爹,娘,儿今身为仙官,尘世不可久留。儿知父母思念深切,但村中所立庙宇,切不可再存!”

老父愕然:“乡亲们一片诚心,供着你,求个平安……”

谭宜摇头,声音清越如击玉:“凡人之诚,易被邪物所乘。若假儿之名,妄作威福,反害了乡邻,岂不是儿之罪过?请速速毁去此庙!”

他顿了顿,又道:“庙基之下,埋有黄金无数。毁庙之后,可掘出此金,散与贫苦乡邻,助他们安身立命。”言罢,他深深望了一眼涕泪纵横的双亲,后退一步。未见他有何动作,平地忽起清风,托举着他那霞冠羽衣的身影,冉冉升入云端,顷刻间化作碧空一点,杳然无踪。

村人闻讯,将信将疑。但既是谭宜仙谕,众人合力,将那寄托了数十年香火与祈望的小庙拆去。当最后一根梁柱轰然倒地,人们依言在庙基处向下挖掘。锄头铁锹没入土中不过数尺,便听得“叮当”脆响不绝——土中赫然埋藏着成块成块赤诚的金子!阳光下,那光芒几乎灼痛了所有人的眼。

金子被悉数取出,公平地分发给村中鳏寡孤独、贫病交加之人。许多因天灾濒临绝境的人家,捧着这从天而降的活命钱,朝着谭宜消失的天空方向,泪流满面地叩拜。

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分金完毕,人们清理挖掘留下的深坑时,坑底忽然汩汩有声。一股清泉毫无征兆地自地心涌出,瞬间注满了整个深坑。那泉水清冽得不可思议,仿佛融化了整片天空的湛蓝,纤尘不染,直视可见泉底细微的砂石脉络。无论暴雨倾盆如何肆虐,池水始终盈盈然,不涨一分;大旱之年,赤地千里,此池之水亦不落一寸。

这池水不仅奇异,更似蕴含着某种慈悲的灵性。邻村有孩童患了怪病,高热不退,药石无效。家人情急之下,取此池水喂服、擦身,病势竟奇迹般退去。一传十,十传百,“谭子池”或“天池”的名声迅速传遍州郡。每遇灾厄,远近官民常来池边虔诚祷告,池水无言,却往往带来风调雨顺或祛病消灾的回应。池边渐渐砌起青石,成为一方圣地。

许多年后,一个名叫周郭藩的年轻进士路过陵州,听闻此池来历,凝视着池水中倒映的流云和池边虔诚的身影,久久不语。他研墨提笔,在池畔石亭的素壁上题下一首诗。其中两句,道尽了此地的玄机:

神金散作千家粟,仙醴凝成一脉清。

莫向泥胎求庇佑,心泉深处有神明。

那谭子池水,至今依然清澈如初,映照着千年流云与人间烟火。它无声地诉说着一个道理:真正的“神迹”,从不在高筑的庙堂与缭绕的香火里,而在于一颗能将“黄金”散作济世甘霖的慈悲心。当人心扫尽对偶像的盲目匍匐,方能照见内在灵性的泉眼——那才是永不干涸的力量之源。谭宜散金毁庙,留下的岂止一池清水?他掘开的,恰是尘封在世人心中那眼名为“自性光明”的深泉。

3、渔夫误入仙家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