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的壁垒(1 / 2)

**第3章:家的壁垒**

巷口那短暂却强有力的维护,像一颗投入林小雨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散。回到家后,她依旧有些恍惚,手腕上似乎还残留着哥哥手掌那粗糙而灼热的触感。她偷偷瞄了一眼已经径直走回自己房间、并随手带上门的林砚,心底那片冻结了许久的冰原,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一丝她不敢确认的光。

她默默回到自己那个用阳台隔出来的、仅能放下一张窄床和小书桌的“房间”。这个空间狭小逼仄,夏天闷热如蒸笼,冬天寒冷似冰窖,窗帘是旧床单改的,拉上后依旧挡不住邻居家的灯光和噪音。但这里,是她唯一能喘息的角落。她放下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与那些艰涩的功课搏斗。她坐在硬邦邦的床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袖口上一个小小的、缝补过的破洞,耳边反复回响着哥哥那句生硬却无比清晰的话——“报我的名字。”“告诉我。”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不是父母那种带着条件的、易碎的“关爱”(考好了给点笑脸,考差了非打即骂),而是一种更原始、更蛮横的,近乎于领地宣言般的庇护。尽管方式粗糙,甚至带着他固有的不耐烦,但其内核,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归属”确认——她,林小雨,是“林砚的妹妹”,动她,就是动他。这种认知让她心慌意乱,像揣着一只受惊的兔子,又隐隐生出一丝微弱的、几乎被她本能压抑下去的暖意,如同在冻土下悄然蠕动的幼芽。她不敢深想,只是把这陌生的情绪小心翼翼地藏好,像藏起一颗偷来的、过于珍贵的糖果,生怕一不留神就会失去。

然而,家庭的壁垒,往往由最琐碎的日常堆砌,也最容易在细微处崩塌。这个家,就像一座结构失衡、布满裂缝的老旧建筑,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坍塌。

傍晚,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像一块脏兮兮的灰色抹布覆盖了天空。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响,沉重、滞涩,带着一丝日复一日的疲惫和仿佛随时会爆发的戾气。林小雨正在厨房里,准备着一家四口极其简单的晚餐——熬一锅稀粥,热几个早上剩下的馒头,外加一小碟咸菜。听到门响,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像听到了危险信号的小动物,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是父母回来了。

父亲林建国率先走进来,他身上带着工地特有的、混合了水泥粉尘、汗水和劣质烟草的气味,像一层无形的灰霾笼罩着他。他脸色阴沉,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疙瘩,仿佛生活中没有任何值得舒展眉头的事情。母亲李桂芳跟在后面,她的脸庞被常年的风吹日晒和内心积压的怨气刻满了细密的皱纹,眼神里充满了对生活的不满和一种“所有人都欠她”的怨怼。这个家,仿佛一个永恒的低压气旋中心,他们一回来,原本就稀薄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沉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桂芳放下手里那个磨损严重的旧布包,视线在狭小、杂乱、永远收拾不干净的客厅里扫了一圈,最终像精准定位的探照灯,落在刚从厨房门口怯生生探出头的林小雨身上。那目光带着审视、挑剔,和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满意。

“站着干什么?魂儿丢了?还不赶紧把饭端上来?想饿死我们吗?”李桂芳的声音尖锐,像铁片刮过锅底,带着理所当然的驱使和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林小雨连忙应了一声,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哼哼。她习惯了这种指令,如同习惯了呼吸这污浊压抑的空气。她低头快步转身回厨房,心里只盼着这顿晚饭能像无数个过去的夜晚一样,在沉默和压抑中尽快结束。

然而,麻烦往往不期而至。就在她手忙脚乱地准备把粥锅从灶台上端下来时,因为心神不宁,想着巷口的事,想着哥哥反常的态度,加上那个老旧的、有些松动的锅耳突然滑了一下,滚烫的粥锅猛地倾斜,虽然没有完全翻倒,但溅出的热粥还是烫到了她的手指,同时也泼洒出来,淋湿了旁边台子上放着的一小叠旧报纸——那是林建国特意收集起来,用来包东西或者生炉子引火用的,在他眼里,这些东西都有其“价值”。

“啊!”手指传来的刺痛和眼前的狼藉让林小雨低呼一声,慌忙缩回手,看着瞬间红肿起来的手指,又惊惧地看向那叠湿漉漉、已经洇开墨迹、变得软塌塌的报纸,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但已经晚了。

林建国正好走到厨房门口想倒杯凉白开,一眼就看到了那叠“惨不忍睹”的报纸和他女儿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他的脸色瞬间铁青,额角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你个败家玩意儿!没长眼睛吗?!”怒吼声如同惊雷,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墙壁仿佛都在嗡鸣。林建国一个箭步冲过来,不是先关心女儿被烫伤的手指,而是心疼又愤怒地抓起那叠湿透的报纸,徒劳地抖落着上面的米粒和水渍,仿佛那是什么传家宝。“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养你有什么用!整天丧着个脸,学习学习不行,干活干活不行!就知道给家里添堵!真是个赔钱货!”

劈头盖脸的责骂,如同密集的冰雹,裹挟着侮辱和否定,狠狠砸下。林小雨被吼得浑身一颤,仿佛被无形的拳头击中,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她也顾不上去捡。她僵在原地,脸色煞白得像一张纸,嘴唇哆嗦着,想辩解那锅耳是坏的,想说自己被烫到了,想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但巨大的恐惧和长期积压的委屈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迅速涌上眼眶,模糊了父母那两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哭!就知道哭!丧门星!”李桂芳也闻声走了过来,看到这场面,非但没有安抚,反而火上浇油,她尖利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小雨的额头上,“说你两句还委屈了?你看看楼上的小丽,人家回回考年级前五十!回家还帮她妈做家务,又懂事又听话!你呢?吊车尾!我们累死累活供你上学,你就给我们考这点分?还有脸在这儿毛手毛脚糟蹋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生了你这么个东西!”

恶毒的语言如同浸了盐水的鞭子,一下下抽打在林小雨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灵上。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寒冷彻骨,羞耻难当,无处遁形。那刚刚因为哥哥的维护而生出的一丝微弱暖意和困惑,瞬间被这熟悉的、更具毁灭性的家庭冰暴摧毁得荡然无存。她缩着肩膀,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像一片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即将被撕碎的叶子,唯一的抵抗,只剩下无声的、绝望的流泪和身体的剧烈颤抖。

林建国见她这副“死不悔改”只会掉眼泪的窝囊样子,怒火更炽,尤其是看到她似乎还想把手往身后藏(那被烫红的地方),更是认为她在逃避责任,那粗糙厚重、布满老茧的大手再次高高扬了起来,带着风声,眼看就要习惯性地落在林小雨单薄的背上或者手臂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浓重鼻音和明显被打扰了清梦的不爽声音,从客厅方向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紧张。

紧接着,是拖鞋摩擦地面的、“踢踏”、“踢踏”的缓慢声响,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漫不经心。

林砚(沈砚)揉着一头睡得乱糟糟的黑发,趿拉着那双快磨平了底子的破旧人字拖,从自己的房间里晃了出来。他脸上是宿醉未醒(或者说他刻意维持着宿醉未醒状态)的惺忪和烦躁,眼皮耷拉着,仿佛对门外这场正在上演的家庭悲剧漠不关心,甚至觉得厌烦。

他的出现,让厨房门口的混乱瞬间按下了暂停键。

林建国扬起的手僵在半空,李桂芳刻薄的咒骂也卡在了喉咙里,像被人突然掐住了脖子。他们对于这个儿子,感情是复杂且矛盾的。一方面恨铁不成钢,觉得他丢尽了家里的脸,是另一个沉重的负担;另一方面,又对他身上那股不管不顾、急了真敢跟他们动手的混混劲头有着隐隐的、不愿承认的忌惮。毕竟,这个儿子是真敢掀桌子、砸东西,甚至有一次林建国想打他,被他反过来推了一个趔趄,那双眼睛里透出的狠光,让林建国心里都打了个突。

沈砚(林砚)的目光懒散地、仿佛没有焦点地扫过现场——气得脸红脖子粗、手掌还扬着的父亲,叉着腰、一脸刻薄相的母亲,还有那个被他们围在中间,紧紧贴着冰冷墙壁,泪流满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残烛,眼神空洞绝望得让人心惊的妹妹。

时机正好。冲突已至顶峰,施加的伤害值即将达到临界点,此时介入,反差最大,效果最直观。

他没有立刻发作,没有表现出任何强烈的情绪,而是慢悠悠地踱步过去,仿佛只是被吵醒了要去上厕所,恰好路过。他甚至没去看林小雨那双饱含泪水、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眼睛,径直走到林建国和李桂芳面前,用自己不算高大但此刻显得异常清晰的身形,不着痕迹地、却又无比坚定地隔开了他们与林小雨之间的直线空间,将那即将落下的巴掌和喷射的毒液,一并挡了下来。

然后,他抬起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平日刻意表现的浑噩,也没有激烈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直直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多大点事。”他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点沙哑,却奇异地带着一种穿透力,压下了现场所有的嘈杂和紧绷,“一叠破报纸,湿了就湿了,嚷嚷什么。街坊邻居都听见了,不嫌丢人?”他甚至还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仿佛这场冲突无聊透顶。

林建国被他这态度一噎,仿佛积蓄了全身力气的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火气不但没消,反而更旺,一种被轻视、被冒犯的愤怒涌上心头:“破报纸?你说得轻巧!这丫头片子毛手毛脚还有理了?你看看她那样……整天哭哭啼啼,看着就晦气!今天非得好好教训她不可!”

“她什么样?”林砚打断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力,像一把冰冷的剪刀,咔嚓剪断了林建国后续更恶毒的话语。他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极快地瞥了一眼身后几乎快要缩成一团、仿佛要融入墙壁里的林小雨,将她那惨白的脸色和红肿的手指尽收眼底,然后迅速转回头,看着父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微小的、近乎嘲讽的、符合“林砚”人设的弧度。

下一刻,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也彻底颠覆了以往家庭互动模式的动作。

他并没有像传统意义上的保护者那样,温言安慰,或将林小雨完全拉到自己身后保护起来,而是以一种更符合“林砚”人设的、吊儿郎当甚至略显蛮横的姿态,向前走了半步,更加彻底地、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了林小雨与父母的怒火之间。他双手依旧插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兜里,肩膀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但脊梁却挺得笔直,像一根突然楔入战场的、简陋却异常坚固的界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