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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0章 血色残阳(1 / 2)

柏人城头的晋国大旗,在血与火的夕照中愈发显得沉凝肃杀。赵鞅立于战车之上,甲胄斑驳,面容如冷铁铸就。焦黑的木料偶尔坍塌的声响,伤兵压抑的呻吟,与远处未曾停歇的零星喊杀交织成城陷后的挽歌。

“元帅,”副将韩不信步履铿锵地登上残破的阶梯,脸上溅着的血点已凝成暗紫,“城西尚有中行氏家兵百余人据守一座粮仓,悍不畏死,皆言‘宁死柏人,不辱家名’。”

赵鞅的目光越过重重黑甲锐士,投向那片尚有烟火升腾的区域,如同凝视一块即将融化的坚冰。“中行氏最后的爪牙。”他的声音低沉,毫无波澜,“围死。断其水源粮道,不必强攻,让他们自己抉择。”他顿了顿,视线扫过脚下堆积的尸体,其中不乏昔日晋国朝堂上的熟面孔,“曝其首于市三日,晓谕全城降者免死,匿逆者连坐。”命令冷酷如同北地寒风,预示着范氏与中行氏在故土的血脉,将被彻底抹去。

韩不信抱拳领命,转身欲行。

“等等,”赵鞅唤住他,目光投向北方愈发深邃的夜空,“通缉令……除了列国关隘,可派人散于齐境,特别是临淄左近。重赏之下,必有贪夫。齐国…哼。”一声冷笑,尽显对这位盟友的不屑。

“诺!”韩不信肃然,匆匆离去。一队队沉默如铁的黑甲士兵随着他的指令开始分流,如同冷酷的潮水,涌向柏人城最后的抵抗角落。焚烧尸骸的浓烟愈发猛烈,卷着刺鼻的焦臭弥漫天际,遮蔽了最后一缕残光,亦昭示着晋国这场延续八年的血腥内争,终以赵鞅的完胜落下帷幕。一个旧的世家格局彻底崩塌,一股全新的、更为锐利的威权如新淬的刀锋,已在浴血中崛起。

与此同时,在柏人城北那片狼藉的市肆残骸中,两辆毫不起眼的驮车正艰难地碾过瓦砾与断肢。车辕颠簸剧烈,仿佛随时会散架。第一辆车内,士吉射蜷缩在角落,青布包裹的铜鼎碎片死死抵在他胸前,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沉闷的撞击感。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魂魄,只有剧烈的咳嗽撕扯着这具空洞的躯壳,偶尔咳出的暗红血沫溅落在脏污的衣襟上。车外,中行氏残存的几名死士,在齐境向导的引领下,默不作声地清理着障碍,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他们紧张得握紧刀柄。

第二辆车的帷帘掀起一角。中行寅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后方那片被烈焰吞噬的城池,那冲天的红光映在他扭曲的脸上,如同地狱图景。柏人,他经营多年的壁垒,他权势的象征,如今化作了赵鞅王冠上最血腥的宝石!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紧拳头直到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这肉体的痛苦远不及心中那翻江倒海的耻辱与仇恨之万一!他猛地放下帘子,黑暗中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家国何在?荣耀何在?只有怀中那枚象征中行氏宗主的玉环触手冰凉,这是仅存的身份标识,也是流亡命运冰冷的镣铐。车轮辘辘,将他们的余生抛向未知的齐土,一个充满未知敌意的险恶之境。

齐宫“大寝”之内,死亡的阴影已凝如实质。齐景公姜杵臼的呼吸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牵扯着枯槁的胸腔剧烈起伏。殿内浓郁的草药气息夹杂着一种无法言喻、独属于生命尽头腐朽的气息,沉重得压在所有人心头。

幼子公子荼被带到榻前时,鬻姒的心腹宫女已在他耳边急语数遍:“抱紧君父!哭!一定要让所有人看到!”孩子懵懂,只觉恐惧排山倒海而来。当他冰凉的小手被景公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时,那冰冷生硬的触感骇得他小脸煞白,本能地便放声啼哭,哭声稚嫩却穿透殿宇的死寂,敲击在每个在场者的心上。

国夏与高张入殿跪拜的刹那,正好撞见这一幕——公子荼被景公紧攥着手臂拉在榻边,景公浑浊的目光爆发出生命中最后、近乎回光返照的锐利,死死钉在两位重臣脸上。高张那雷霆万钧般的誓言率先震响,其迅猛与决绝,彻底扼杀了国夏喉头任何可能涌上的劝谏。

“臣……国夏……受命。”

这几个字落地,仿佛耗尽了国夏一生的力气。当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地砖上时,榻上那具瘦骨嶙峋的身躯仿佛终于松开了命运的缰绳。景公喉咙里最后的气流化作一连串空洞的“嗬嗬”声,胸膛剧烈地鼓动了两下,随后彻底平息。晏蛾儿的凄厉哭嚎“公上——薨了!”如同利刃划破绷紧的锦帛,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殿中瞬间陷入一片混乱又压抑的悲声。宫女、寺人跪伏一地,恸哭声四起。公子荼被晏蛾儿搂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陌生的嘈杂哭声中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先前被教导的言语全都忘光,只剩下本能地涕泪交流。

国夏仍然匍匐在地,高张维持着叩首的姿势。然而两人的心境却截然不同。国夏宽阔的背脊剧烈起伏,压抑的悲恸与无可挽救的国事之忧撕裂着他的心。他沉重地预见到,六岁的幼主根本无法驾驭齐国这艘庞大的、内部早已朽坏且风浪欲起的巨船。那些强枝公室,那些日益坐大的强卿巨室,无一不是悬在稚嫩新主头上的利剑。

高张伏在阴影中,脑中却在飞速盘算。景公临崩前当众托孤,公子荼名位已定!但这还不够稳固。他抢先宣誓效忠,不仅是表态,更是抢占“顾命首席”的地位!国夏的“首肯”至关重要,他这位齐国土生土长、威望素着的老臣,此刻已被高张用景公的遗命和他自己的誓言,牢牢绑在了公子荼这条注定颠簸的小舟之上。田氏?想到田乞那深不可测的笑容,高张心下一凛,但随即被一股赌徒般的狠厉取代:只要快速正位,掌控中枢,以国、高二氏之力,未必不能稳住局面!

“国子,”高张的声音带着沉重的悲痛从地面传来,“当务之急,止哀节变!请国子速召太史、宗伯等入内,商讨国丧之仪、告庙之礼!幼主……需尽快更衣,奉至正殿暂安!”他抬起头,脸上布满哀戚,眼神却异常锐利,“宫内诸门,需即刻换由国、高二氏亲信卫队掌控!不得有误!”

国夏闻言,沉重地抬起头。看到幼主仍在晏蛾儿怀中瑟瑟发抖,心如同被巨石碾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悲痛和忧虑中剥离出最后一丝清明。“高子所言极是。”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晏蛾儿!速侍奉公子更衣!关闭宫禁,非我与高子合符,任何人不得擅启宫门!召太史令、宗伯、礼官即刻入见!”

短暂的哀痛混乱之后,一套以雷霆之势稳固权力的应急程序,在这齐宫的最深处,由两位跪在亡君榻前的老臣,迅速而冰冷地启动。

临淄城东,田氏府邸深处并非华屋广厦,而是曲径通幽。一方临水的轩榭内,田乞悠然跪坐席上,面前水镜般的池面倒映着清冷月色。他刚沐浴完毕,只着素色深衣,手持一柄锋利的短匕,正在聚精会神地削切一枚刚从枝头采下的嫩梨。刀过之处,果皮薄如蝉翼,连绵不断。

“主君。”家老田豹的身影如同融入暗影的狸奴,悄然无声地出现在轩榭门口,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宫里……变天了。景公……龙驭宾天。晏蛾儿与数名宫人,已然传出确切消息:遗命,托国、高二子,奉公子荼即位。”

田乞削梨的手没有丝毫停顿,果皮仍在盘旋坠落,薄透如同月下轻纱。“嗯。”他只是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听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市井闲谈。短匕微微一顿,将削好的嫩梨切成规整的小块,然后不紧不慢地放入旁边冰鉴中镇着的玉碗中,动作行云流水,毫无仓促。

“国子、高子已下令封宫。正急召太史宗伯议事。”田豹继续禀报,声音里透着一丝压抑的凝重。

田乞这才慢悠悠地放下匕首,拿起雪白的帛巾擦了擦手,目光透过雕花的窗棂,投向远处宫城那片巍峨的、灯火比往昔更加密集的暗影,嘴角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冰冷而深邃。

“六岁幼童,坐在烈火烹油之鼎上…”他似在自语,又似对田豹解说,“国惠子…刚直稳重,可惜太重名声礼法,易被虚名所缚。高昭子…呵,看似恭顺,实则机心最重,想抢这定策拥立之功,做周公伊尹?怕是低估了这釜底的薪柴有多厚实。”

田豹屏息凝神。他知道,主君每每如此闲适议论之时,便是心中有筹谋已定的征兆。

田乞端起冰镇过的玉碗,拈起一块晶莹的梨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感受着那冰凉清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公子荼非长非嫡,众公子何能甘心?尤其是那阳生公子,早已成年,其母族亦在朝堂颇有根基。还有安孺子,心思深沉得很呐…”他放下玉碗,目光陡然锐利如锥,“豹。”

“仆在。”

“明日天色放亮后,‘恰巧’路过的商旅也好,‘闻讯而来’的门客也好,总之,务必将景公驾崩、遗命立公子荼为君,国、高二子奉诏辅政的消息,”他声音极轻,却字字如同淬毒寒铁,“传到公子阳生、公子驵等诸位公子的府上,越详尽越好。特别是…那几位性情急躁些的公子,要让他们‘辗转难眠’。”

“诺!”田豹心领神会,低垂的眼皮下掠过一丝冰冷的兴奋。

“再有,”田乞目光重新投向水中冷月,“北边的消息,可有?”

“回主君,尚未有确切回报。但渡口那边传来风声,前夜确有一艘可疑破船靠岸,疑似载着病弱逃人。按脚程推算,若确系范、中行二贼,怕是明后日便能抵达。”

“逃到齐国来了…”田乞嘴角那丝笑意更深了,却更冷了,“丧家之犬,犹想苟延残喘?赵鞅的千户悬赏……可是世间难得的厚饵。”他沉吟片刻,“派人盯着那几条必经之路的驿站、陋巷。若真逃至此,不必惊动。记着他们的行踪即可。此乃两柄浸透了怨恨的毒刃,用好了,或可乱敌之阵脚。”

“是!”

田豹躬身退出,重新融入阴影。轩榭内,水波不惊。田乞拈起又一块冰梨放入口中,缓缓阖目,似乎在品味着清甜中蕴藏的无尽寒意。池中月影破碎,如同这风雨欲来的齐国未来。

齐国东南边境的荒野小径上,一行数人蹒跚而行,如同风化的枯石在人迹罕至的沟壑中移动。中行寅步履沉重,每一步都踩在潮湿冰冷的泥地上,溅起污浊的水花。逃亡的颠沛摧毁了他曾经的威仪,干粮耗尽带来的饥饿更是在腹中绞成一股持续不断的钝痛。

“咳…咳咳咳…”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士吉射几乎佝偻成了虾米,由一名同样枯槁的家兵勉强搀扶着才不至于倒下。他怀中那个青布包袱更加污秽破烂,如同附骨之疽粘在胸口。咳嗽稍歇,他喉咙里发出一阵痰液滚动、如同风箱漏气的“嗬嗬”声。

“公…主公,前方…有个小村…”一名探路的家兵喘着粗气,指着不远处几缕稀薄柴烟的方向,眼中透出一点求生的光芒。

中行寅疲惫地抬眼望去,眼神里的凶戾和怨恨被浓重的灰败取代。他知道,所谓的村子,不过是荒野求生者的草棚聚落。但他也清楚,再找不到食物和水,他们这群惊弓之鸟,必死无疑!

一行人踉跄着走近那几间摇摇欲坠的茅舍。村口有几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追逐,看到这群形容可怖的陌生人,吓得尖叫着躲回屋里,柴门砰砰作响。一个须发花白、脸上布满沟壑的老者拄着木杖走出来,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来客,目光尤其在几人身上破烂却还能看出料子不错的衣袍和腰间的兵刃上停留。

“老丈…”中行寅强撑着身体,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但那刻入骨髓的矜持和疲惫沙哑的声调依旧突兀,“我等…行商遇匪,辗转流落至此…可否…施舍些粥水?或…卖予我们些食水也可…”他摸索着腰间,才想起最后的钱币早已在渡船前给光了。

老者警惕地看着他们,尤其在中行寅干裂的嘴唇和士吉射那死人般的脸色上停留。“行商?”他显然不信,眼神扫过搀扶士吉射那家兵手上的老茧,那是常年握兵器留下的印记。“粥…家里也无甚存粮…前日雨水,接了些檐水,倒是有几瓢…”他犹豫了一下,“进院喝点吧。但…没有吃的。”

这已是极大的善意。几名幸存家兵眼中迸出渴求的光。众人进了这破败的土院。确实家徒四壁。一名老妪颤巍巍地捧出一个歪斜的陶盆,里面是浑浊的雨水。家兵们顾不得许多,轮流接过陶盆咕嘟咕嘟猛灌。

中行寅扶着木桩坐下,只觉得头重脚轻。他接过家兵递来的陶碗,勉强喝了几口那带着土腥味的水。这时,旁边茅屋里隐约传来老者和老妪压低的声音。

“……你管这些外乡人作甚?看那样子就不是好人……”

“……唉,看着可怜啊……那个咳的,怕是害了大病……”

“……咳?我看像瘟病!前两天渡口那边过来的游走贩布的说,北边晋国打仗死了好多人,正闹瘟疫呢!我看这几人,怕不是……”

“瘟疫”两个字钻入中行寅的耳朵,如同滚烫的火炭!他猛地抬头看向士吉射。士吉射正被一名家兵喂着水,喝得太急呛了一下,又剧烈地咳起来,脸憋得青紫,一口浓痰咳出,里面带着明显的暗红血丝!

那茅屋里的老妪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你看你看!吐血了!瘟神!瘟神上门了!快走!快走啊!”

老者也变了脸色,拄着杖出来,脸上满是恐惧和厌恶:“各位…这…实在是…家里还有孙儿…请…请走吧!莫给我这小村招祸!”

家兵们还想恳求,中行寅猛地站起身,一个趔趄,扶住了墙壁才稳住。他死死地瞪着那群惊恐躲避的村民,又看了看咳得快昏厥的范吉射,还有家兵们同样惊恐又绝望的脸。一股无法言喻的悲凉和巨大的愤怒冲击着他。曾几何时,他身居晋国六卿之列,挥斥方遒,一言可决千人生死;如今,竟被这荒野贱民视为瘟疫源头驱赶!

“走!”中行寅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他看也未看那些村民,艰难地扶起范吉射一只手臂,“扶好范公!离开这里!”

一行人如同被鞭笞的败犬,再次被驱赶进冰冷的荒野。身后,村门死死地关上,仿佛生怕沾染上半分厄运。这一次,连那浑浊的雨水也没喝上几口。沉重的包袱压在胸前,如同命运的枷锁,冰冷、绝望,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们成了真正被嫌弃、被驱逐的不祥之人。而齐国的都城临淄,在那地平线上,仿佛一个遥不可及的、带着诡异光晕的海市蜃楼。

临淄宫城内,巨大的悲伤如同粘稠的浓雾尚未散去,冰冷而庞大的政治机器却已开始高效运转。国丧的礼仪繁琐如同枷锁,一层层套在公子荼幼小的身躯和每一个人的精神之上。

公子荼被安置在一处相对独立的偏殿——原属他生母鬻姒的清晏殿。殿内焚着厚重的柏香试图驱散不祥,却更添压抑。他换上了粗麻制成的斩衰丧服,过于宽大的衣服套在小小的身体上,显得空空荡荡。从景公薨逝那日的惊天变故之后,这孩子便一直处于巨大的惊吓与哀伤之中,吃不下,睡不宁,原本尚有些活泼的性子彻底沉寂了,小脸苍白凹陷,眼神里只有茫茫然的恐惧和对周围一切的疏离。当沉重的麻衣穿在身上时,巨大的生麻布片摩擦着他娇嫩的皮肤,更是痒痛难忍,他不自觉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小的肩膀无声地抽搐着。

鬻姒跪坐在旁,看着儿子这般模样,心如刀绞。她精心描绘的眉眼间难掩焦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晚景公仓促托孤,国、高二子被迫接受了事实。但这接受,如同筑在流沙上的高楼!她清楚地看到国夏眼中那沉重如山的忧虑,看到高张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更可怕的是,那个田乞,他始终没有现身!这沉默比咆哮更令人窒息!她的心腹今日悄悄回报,已有流言在几位成年公子府邸间悄然流转!

“荼儿…乖,忍一忍…”鬻姒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试图安抚,声音却干涩异常。她伸手想帮儿子整理一下垂下的粗麻腰带。岂料惊弓之鸟般的公子荼被母亲突然伸过来的手刺激,如同炸毛的小兽,猛地瑟缩一下躲开,小嘴一瘪,终是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呜咽。

这一幕恰巧被踏入殿内的国夏看在眼里。老臣身披重孝,神情悲戚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凝重。他止住脚步,心中长叹一声,仿佛看到了齐国公室衰微、幼主孱弱的具象图景。他深知大礼将行,此刻更需强硬手段,沉声道:“请夫人暂且移步暖阁安歇片刻。公子必须更衣就位!礼官在外候着了!”

鬻姒脸色微微一白,看向国夏,在他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只得强撑着站起身,深深看了孩子一眼,满是不舍与担忧,一步三回头地被侍女搀扶着离去。

国夏走近,尽量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老臣特有的威严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公子,随老臣来。”他亲自牵起公子荼因恐惧而冰冷的小手。孩子微微颤抖着,但在国夏坚实而稳定的大手裹挟下,感受到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怯怯地、一步一步地被牵引着,走向殿门外等候多时的礼官和即将到来的滔天仪轨。

太庙是齐国立国根基所在,庄严肃穆到了极点,巨大的青铜礼器沉默地承载着数百年国祚的兴衰。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燎烟气、牺牲血气和一种岁月的沉重感。

庄重威严的祭乐缓缓响起,低沉而宏大,如同远古神灵的叹息,压迫着每个人的神经。

主祭太史令穿着繁复玄端的祭服,手持祭文,站在香案后高唱:

“惟王……嗣王孙荼……受命于大行景公,率循礼制,承袭天命……”

声音在空旷的太庙里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上。祭文冗长难懂,听在公子荼耳中如同天书,只觉那太史的声音忽远忽近,眼前巨大的牺牲皮毛上那凝固的血块和空洞的眼睛在烟气中扭曲晃动。他站在国夏身后,小小的身子几乎被粗麻丧服完全淹没,巨大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四肢发冷麻木。脚下冰凉坚硬的地砖透出的寒意,通过薄薄的麻布鞋底一点点爬上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小腿。

“跪——!稽首——!”

礼官高声唱礼。殿中乌压压一片,朝臣、宗室、勋贵尽皆匍匐于地,额首触砖,如同山峦倾覆。那沉重的声响汇聚成一片死寂的浪潮。

公子荼完全僵住了!这山呼海啸般的跪拜不是为了他那个刚刚死去的威严君父吗?他小脸煞白,茫然不知所措,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去,却被身后的礼官轻轻却又坚决地按住肩膀。冰冷的触感让他猛地一颤。

“公子!”礼官压低而急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跪!跪下!”

巨大的恐慌终于冲垮了强撑的堤坝。公子荼吓得浑身剧烈哆嗦,双腿发软,几乎是被身后的礼官架着才没有瘫倒。在被硬按着跪下、额头贴向冰冷地砖的刹那,浓烈的血气和燎烟的焦糊味直冲口鼻,那过于压抑、充斥着死亡和巨大权力的氛围终于超出了幼小心灵的承受极限。

“哇——!”一声压抑不住的、尖锐刺耳的惊哭声猛地爆发出来,撕裂了太庙中沉重无匹的肃穆!稚嫩的哭声在大殿里无助地回荡,伴随着孩子因剧烈惊吓而无法控制的、带着奶气的、细碎而急促的抽噎。

这声音在匍匐跪拜的群臣耳中无异于惊天霹雳!

匍匐在最前列的高张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他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砖,眼神在众臣无法看见的阴影下骤然变得无比阴鸷!成何体统!在大祭之上,在先君灵前,在列国可能存在的观礼者之前!这简直是在打他这位“定策元勋”的脸!更是动摇幼主即位合法性的巨大隐患!

跪在公子荼不远处的国夏,内心痛苦地闭了闭眼。老臣额角因极度忧虑而暴起的青筋跳动了一下。悲哉!齐国!幼主泣于太庙,这兆头……何其不祥!他能清晰感觉到身后宗室勋贵中,尤其是那几位年长公子所在的位置,似乎传来几缕压抑不住、冰冷刺人的目光。

而跪在卿大夫群列中较为靠后位置的田乞,此刻依然恭顺地匍匐在地,姿态无可挑剔。无人能看见,他深深埋下去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一撇,勾起一个无声却又饱含深意的冷笑弧度。这稚嫩的哭嚎,在他耳中,竟如同最美妙的乐章开场前那一声撕破寂静的号角。

太庙的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临淄城。公子荼在太庙失声痛哭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宫墙内外、市井坊间飞速流传。添油加醋之下,竟演变成“幼主见先君显灵,惊怖不能自持”的荒诞版本。

城西,公子阳生府邸。这位景公庶长子,年近三十,身材魁梧,性情刚烈。他正焦躁地在厅堂内踱步,脚下是打翻的青铜酒樽和泼洒的酒渍。他刚刚“意外”得知了父亲驾崩和幼弟继位的消息,此刻又闻听太庙啼哭之事,怒火如同岩浆在胸中翻腾。

“竖子!无知小儿!”阳生一拳狠狠砸在漆柱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父君老迈昏聩,竟将社稷托付于黄口孺子!国、高二人,名为辅政,实为窃国!我阳生身为长子,岂能坐视宗庙倾颓!”他猛地转身,对着跪伏在地的心腹家臣咆哮,“去!给我联络安孺子、公子寿!还有……城东的田氏!告诉他们,齐国,绝不能落在一个只会啼哭的稚子手中!”

城北,公子驵的府邸则显得安静许多。他年岁稍长于阳生,面容清癯,眼神沉静如水。他独自坐在昏暗的书房内,面前摊开着一卷竹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案几。

“公子荼……六岁……”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国惠子刚正,高昭子机巧……田乞蛰伏……”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宫城方向那片肃穆的灯火,“太庙一哭,人心浮动。阳生兄怕是按捺不住了……也好。”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且让烈火先烧起来吧。待其焦灼,方显真金。”他唤来心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备厚礼,分别送往国府、高府,还有……田府。言辞务必恳切,哀悼君父,恭贺新君,唯国、高二公马首是瞻。”

临淄城东,田府深处。田乞听完田豹关于太庙啼哭及城中流言的详细禀报,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终于清晰起来。他放下手中把玩的一枚温润玉璧。

“阳生公子,性如烈火,可引为前驱。安孺子,静水深流,不可不防。”他站起身,踱步到轩榭边缘,望着池中因风而起的涟漪,“国、高二人,此刻想必如坐针毡。高昭子急于稳固权位,必行雷霆手段。国惠子忧心忡忡,却囿于名分礼法,进退维谷……此乃天赐良机。”

“主君之意?”田豹躬身问道。

“火上浇油。”田乞目光幽深,“阳生公子那边,不必我们亲自出面。让依附于我们的那些小族、门客,去鼓动,去献计,去表达‘义愤’。告诉阳生,公子荼年幼无知,国、高专权跋扈,齐国宗室血脉岂容轻慢?他身为长子,振臂一呼,必有应者!至于安孺子那边……”他顿了顿,“继续示弱,示忠。他送的礼,加倍奉还,言辞更要谦卑恭顺。让他以为,我田氏只求自保,无意争锋。”

“那……国、高二府?”田豹问。

“国惠子那边,”田乞沉吟道,“遣一稳重门客,代我前去吊唁景公,贺新君即位。言辞务必恳切,表达田氏世代忠贞,唯国子之命是从。至于高昭子……”他嘴角露出一丝玩味,“我亲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