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临淄宫阙内肃杀之气弥漫。齐宫大殿,穹顶高悬,蟠龙云纹在巨大的梁木上蜿蜒盘踞。殿内虽有熏香冉冉,却驱不散那层无形的沉重。春风本是煦暖,此刻灌入殿中,竟带着丝丝滞涩的寒意。
齐灵公姜环,跪坐在冰凉的玉席上,冕旒垂下的十二串珠玉将视线分割成模糊的条块。透过这晃动的珠旒屏障,他清晰地看见殿中央躬身侍立的晋国使者。使者身着深色朝服,腰束玉带,双手高高捧举着一块玄青色的玉牍。阳光自高窗外斜射而入,精准地落在玉牍表面,折射出刺目而冰冷的光晕,恍如毒蛇吐信时那最冷的瞬间。使者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晋国特有的、不容置喙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钉,钉在大殿光滑如镜的玄青色石砖之上,激起微不可闻却直透骨髓的共鸣:
“寡君命曰:郑国无道,屡叛盟约,藐视周礼!今纠合天下诸侯,同盟征伐,以彰天威!君侯既尊晋为伯,共主征伐,此乃大义所在,不容推诿!”
“不容推诿”四字,尾音上扬,带着审讯鞭笞的味道。
阶下两侧,齐国的肱股之臣们垂手鹄立。国佐面容刚毅,颌下短须微微抖动;高无咎眼神沉稳,看不出波澜;年轻的崔杼则微微低首,目光落在地砖接缝的细线上,仿佛在数算着什么。他们脸上的表情如深潭般沉静,垂首的姿态凝固成一种无声的臣服烙印,深刻在晋国威权的光芒之下。偌大的殿堂里,只剩下晋使语音在柱廊间回荡碰撞的余音,以及侍立两旁寺人若有似无的呼吸。
静默。这静默仿佛持续了漫长的一季。灵公缓缓抬起右手,宽大的玄色云纹袖袍滑落,露出一截内敛光泽的白玉护腕。那护腕温润,与此刻的气氛格格不入。他轻轻一抬腕,动作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如同驱赶一只扰人的蝇虫。珠玉轻响,泠然之声短暂地驱散了殿中的重压。
“寡人……”他的声音终于响起,平稳得如同一泓秋水,不起一丝波澜,仿佛那话语并非发自肺腑,而是这冰冷殿堂自行发出的低沉应和,“自当,尊奉晋侯号令。”
于是,帝国的车轮再次碾过尘土。公元前581年,晋为霸主,联军伐郑。齐国的黑旗在晋国赤色龙纹大旗之后猎猎舞动,仿佛晋国巨龙的沉重拖影。齐军的兵车队列整齐划一,车轮紧紧咬着前方晋国主车留下的深刻辙痕。车辙交叠,密不可分。灵公亲乘驷马戎车,御手全神贯注,唯恐半点偏离。他端坐车中,御座前方正是晋侯那座由六匹雪白骏马驾驭的朱轮华毂主车。那庞大的轮毂隆隆碾过粗砺的河滩地,卷起混着碎石的泥浪,狠狠扑打在齐车驾者与卫士们的甲胄和脸上。前方,晋国中军那面巨大的玄色旗门,高耸入云,如同泰山压顶,将天与地强行撕裂,也冷酷地阻隔了灵公与那个号令天下、吞吐风云位置之间的任何可能。
公元前578年,晋侯再次聚兵,剑指西秦。纵跨千里的征途,烽烟席卷关山。灵公身披重甲,勒令齐师悉数出征。甲胄在函谷关外的凛冽寒阳下闪着幽光,自临淄出发,跨过大河,穿过崤函古道,最终汇入滚滚西征的洪流。他立于自家战车的戎旗之下,视野所及,是无边无际、遮蔽天日的晋字旌旗海洋。战马的铁蹄、战车的轮毂、将士的步靴,汇成一股足以令山河震颤的死亡洪流。而齐军,只是这洪流中一片相对整齐的浪花。寒风中,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晋国中军司马声嘶力竭的号令,穿过层叠的队伍,清晰地落在耳中。
六年的时光仿佛凝滞在车马卷起的征尘中。初春寒意未退,盟誓的高坛已在戚地夯土筑起。坛高三丈,黄土覆以玄色幔帐,庄严肃杀,俯视着
“君上,”国佐身着由齐国工匠精心缝制的玄端礼服,丝线绣着精细的蟠螭云纹。他在灵公车驾前深深一揖至地,宽大的袖袍垂落如垂天之云,“吉时将届,诸国伯主已至。”
灵公微微颔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国佐身后已集结完毕、甲胄鲜明如镜的齐军仪仗队。百名甲士持戈肃立,锋刃无声地吞吐着春日薄寒的微光,折射出炫目的光晕。这华美与严整之下,是深入骨髓的沉默。这份沉默,像一张无形的巨网,日复一日地勒紧他的喉咙。他轻轻抬了抬手,动作幅度极小,仿佛耗尽了力气:“去吧,不可失仪。”
国佐躬身领命,旋即率队,踏着统一的步伐,庄重地走向高坛之下,融入了那片由各色旗帜和不同装束组成的巨大人潮之中。
高坛之上,晋侯身披十二章纹绣冕服,九旒垂珠,不动如山,威严如九天之神只。晋国诸卿大夫分列左右,目光如淬火后的钢针,锐利地扫视着鱼贯登坛的各国君侯。每一个登坛者都能感受到那目光的重量。灵公一步步踩在坚实的夯土台阶上,脚下无声。每一次抬足、每一次落步,都感觉身体沉重异常,仿佛无形枷锁缠绕,又似背后有万千细线牵引,拖拽着他不情愿地向上。他终于走到坛顶,在自己的位置上——晋侯左下首第一位站定。晋侯的目光掠过他脸上那副谦卑温顺如同镌刻上去的笑容,那眼神里没有丝毫审视,只有主人对一件用惯的、温顺无比的家什的理所当然和平淡。晋国执政正卿士燮的声音在坛上朗朗响起,穿透料峭春寒:
“……盟于天地神明之前,歃血以鉴:尊王攘夷,尊晋主盟!凡我同盟,戮力同心!如有贰心,背盟渝约者,人神共戮,天地不容!”
士燮的声音在初春空旷的戚原之上震荡、回旋,带着不容置疑的统摄力量,一字一句,如同沉重的烙印,灼烫在每一位与会君侯的心上,将每一个参与者的国运,更加牢固地捆缚在晋国那根耸入云霄的霸柱之上。鲜血在盛满特制酒液的铜爵中晃动。
同年冬,淮水之滨,钟离之地。阴冷的寒风卷着尘埃和枯叶,呼啸着刮过新搭建的连绵营帐,发出呜咽般的凄厉怪响,犹如野鬼哀鸣。灵公裹紧了厚实的玄狐裘皮大氅,伫立在华盖车辂的御座之后,目送着一小队车马在凛冽如刀的寒风中向南启程。为首的是齐国大夫高无咎。这位素以谨慎稳重着称的大夫,今日神色愈发凝重,如同背负着难以言说的枷锁。
“务必,”灵公的声音低沉而平稳,竭力压过肆虐的风声,“察明晋使士燮此番南下,会吴君之真正用意!是欲结新盟?是议兵戎?是索贡赋?抑或……”他的话音顿了顿,后面的猜测如同冰水般悬在他喉间,终未能出口。目光深沉如井,掠过车中高无咎同样沉静但隐含忧虑的脸,“凡有异动,无论巨细,火速遣密使,飞马报寡人知悉!”每一个字都带着森森的寒意。
高无咎在车中肃然一礼,未敢多言,眼神交汇间传递着无言的压力。车轮开始碾动,吱呀作响,很快消失在茫茫寒雾之中。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砂粒与碎冰,密集地击打在车厢坚实的木壁之上,发出噼啪爆豆般的声响。灵公伫立原地,直到车队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久立如塑像。狐裘领口灌入的风,冰寒刺骨。
七年,车马征尘如影随形。夏末,沙随之地,一场仓促的会晤。黄土飞扬中,灵公的玄色衣袍下摆沾满了灰扑扑的征尘。他甚至未及更换风尘仆仆的戎装,便已在晋侯临时帐前躬身拱手,言辞恭谨如初:
“晋侯驱策,敝邑但有所驱,莫敢不从!”
晋侯身着便服,面上波澜不兴,只微微颔首,目光随意地扫过灵公和他身后屈从的仪仗,便侧身与身旁的宋国国君低声交谈起来,神态自若,仿佛刚才的征召,不过是日常的一桩小事,不值驻足。他的目光甚至未曾在自己身上停留超过一息。灵公身后的上卿国佐,早已跨步上前,肃立听命。晋国司马的命令简短直接:“郑逆复起,烦劳国子率齐师一旅,归属荀罃将军右翼!”
国佐沉声领命:“唯!”随即毫不犹豫,带着一小队齐军核心精锐,迅速汇入了晋国那支庞大得足以令山河失色的主战军团。沉重的战车隆隆开拔,卷起铺天盖地的黄尘。
灵公留在原地,目送那条如同洪荒巨蟒般的队伍碾过原野,裹挟着雷霆般的声势向着郑国方向滚滚压去。震天的喧嚣——金鼓声、号角声、战马嘶鸣声、士卒呐喊声——排山倒海般涌来,又渐渐远去,最终只余下耳畔呼啸的风和身边卫队孤零零的旌旗被风撕裂般的响声。这声音在荒凉的原野上显得格外凄厉而空洞。风扬起他的衣袂与鬓发,更添几分萧索。随行的近侍小心翼翼捧来温热酒水,却被灵公一摆手挡开。
公元前574年,柯陵之地。一场规模空前的盟会兼征伐。初夏的热风扫过无垠的旷野。密密麻麻的各国军阵肃立如林,戈矛戟剑在烈日下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一眼望去,几乎从地平线的一端覆盖到另一端尽头。金灿灿的晋字大旗高悬于中军指挥战车之上,压得所有旗帜都显得暗淡无光。灵公全身披挂,金甲在烈日照耀下灼灼生辉,一柄青铜长剑悬于腰侧。当晋侯于盟台之上高声宣读讨伐檄文之后,灵公毅然出列,面向万军,声音如同洪钟巨吕,清晰地回荡在数十万人的上方:
“……郑国不义,屡背盟约!唯晋侯秉周公之礼,行天下正道!寡君谨率齐国上下,唯晋侯马首是瞻!共讨逆郑,卫护正道!此心昭昭,天地神明共鉴!”
他声如洪钟,字字句句,尽是对晋侯权威、战略抉择与天下秩序的臣服与称颂。台下数十万将士的目光,各国君侯复杂的眼神,齐刷刷汇聚在他身上。有麻木,有无奈,有审度,有赞许,亦有难以察觉的、对他这近乎无休止恭顺姿态的一丝轻蔑与怜悯。那目光如同芒刺,穿透冰冷的甲胄,刺入肌肤。初冬未至,他却感到脊背深处升起一股寒意。此时风吹过,卷起地上枯黄的草末和干燥的浮土,打着旋撞在他冰冷的甲叶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更添几分肃杀。
誓师完毕,铁蹄再次踏碎郑国边境的寂静。齐军的黑底金字旌旗又一次驯服地紧随在那面仿佛燃烧着霸气的赤底黑龙纹晋侯大旗之后。车辙交叠入干枯龟裂的土地,留下清晰深刻的印记,如同镌刻的隶属证明书。齐国的甲士们沉默地行进在浩浩荡荡的队伍中,他们的呼吸在灼热的空气中变得短促浓重,靴底踩踏着被烈日晒得龟裂、又被前军车马碾碎的土块,那清脆碎裂的声响在单调的行军节奏中显得格外刺耳,敲打着每个齐人的心鼓。灵公闭目,感受着车轮碾压大地传来的低沉震动——那是晋国的步伐,也是笼罩在齐国头顶的威压之声。
虚朾的烽火,燃在公元前573年深秋。冷硬的秋风已带肃杀。
夜色沉沉,行营的临时大帐内,只有几盏兽头灯吐着昏黄的火苗。灯油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是此刻唯一的活物之音。崔杼,这位已显老成持重的中年齐国重臣,跪坐于灯影之下,正仔细聆听来自帷幔深处君主的最终训令。灵公的声音低沉、压抑,每一个字都似乎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拖曳出来,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某种暗藏的东西:
“……新晋侯悼公,年及弱冠,初登大位……然其气盛如虎,其志吞云……此番会盟,关乎晋国新君威名之成毁……汝持国书礼器前往……处处……唯以晋侯马首是瞻!”话语中带着长长的停顿,仿佛呼吸不畅,“不得……妄自揣测!不得……僭越妄为!更不得……”最后的三个字,被他用尽力气加重,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妄生它念!”
崔杼垂首应诺:“臣,谨遵君命!”宽大的衣袖纹丝不动,如同古井寒潭,无人得见他宽大袍袖之下,紧攥的拳头中,深陷掌心的指甲刻出的血痕。帐外,夜枭凄厉的鸣叫声划破沉寂的寒夜。
十年光阴,如指间流沙。在一次次俯首帖耳的盟誓、一道道跟随晋军出征卷起的尘烟、一场场在晋侯威严注视下的屈从献礼中悄然逝去。十年间,国佐、高无咎、崔杼……齐国的重臣如同被一根无形的线牵引着,在晋国巨大霸权的光环下往来奔命,他们的靴底早已被从郑国到大河、从秦国函谷到吴国江畔的尘土彻底浸透。灵公自己端坐在临淄王座之上的清闲时光,竟远少于跪坐在晋国临时行营角落、屈尊立于晋侯阶下或跟随其后奔袭征战的时间。临淄太庙深处,那尊象征齐国威仪、重逾千钧的青铜龙纹礼鼎,其上细密的兽面饕餮纹、夔龙雷云纹,在昏暗幽静的香火与尘封中,渐渐黯淡模糊了往日摄人的棱角与锋芒。十年臣服,十年形影相随,齐国如同晋国战车上的一件华丽却沉重的配饰。
晋悼公即位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湖,震起的无声涟漪迅速蔓延至中原诸侯,最终狠狠撞击在临淄宫阙的基石之上。湖面看似波澜不兴,水下暗流已然汹涌。
消息传来之时,灵公正在后苑的九曲水榭之中小憩。初秋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暖融融地洒在他身上。他斜倚在铺着锦褥的玉榻上,神情慵懒,正用一柄象牙镶玉的剔透小匕,专注而细致地剔开一枚熟透饱满的西域石榴那坚硬的外壳,取出里面晶莹剔透、汁水丰盈的暗红籽粒。一颗颗剔净莹亮的深红籽粒落入盛着碎冰的雪白玉碗之中,红白相映,煞是可爱。寺人脚步几乎无声地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行至榻前,以特有的尖细但克制的嗓音奏报:“启禀君上,晋国急报:晋厉公于宫中遇乱薨逝,世子周被众卿拥立为新君悼公,已告庙登基。晋使已在途中,不日将至临淄宣谕。”
玉匕剔籽的动作有刹那极微小的凝滞,剔尖与石榴坚硬外壳轻轻一碰,发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咔”声。一粒饱满的石榴籽似乎承受不住这微不可察的压力,突兀地爆裂开来,猩红如血的汁液瞬间迸溅,染在灵公凝脂般白皙、保养得宜的指节上,像一粒不慎沾染的、不祥的朱砂痣,又像一滴凝固的、极其微小的血珠。
他将那粒损坏的石榴籽夹出,丢在一旁的银盘里,指尖的血渍并未立刻擦拭。目光平静地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水面,脸上无喜无悲。晋国换了个新君?也不过是绛都那把至高权椅上更换了一位执掌者罢了。玉匕继续它精细的工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水榭外,深秋的枯叶打着旋儿,悄然沉入池底。
仅仅数月后,这场始于王位更迭的波澜,便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战鼓声,重重擂响在宋国彭城的上空。晋悼公为立威于新朝,讨伐据彭城叛乱的宋国大夫鱼石等五人。霸主的命令以朱砂封泥、八百里的加急方式,如同燃烧的烽火信号,从绛都沿着宽阔的驰道,飞扑至临淄巍峨的宫门。
这一次,传令的使者并非寻常信使,而是晋国上大夫魏绛。他风尘仆仆却未失一丝傲气,按剑登殿,未等礼毕,便已扬声喝令,声音中压抑着怒火与晋国新贵的锐气:
“寡君有令!逆贼鱼石等据彭城以叛其主,背弃盟好,实为天下公敌!今集诸侯之师,合围彭城!凡我盟者,即刻起兵赴会!有迟延不至者,以背盟论处!齐侯既为大国首卿之列,请即日整军,随晋君讨逆!不得有误!”话语如鞭,字字裹挟风雷之势。
临淄大殿之内,齐臣衣冠济济一堂。然而面对这疾言厉色的最后通牒,偌大的殿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比上一次更为沉重。大臣晏弱、国佐、高无咎、崔杼……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牢牢定格在那高高王座之上。空气仿佛凝固成铅块,令人呼吸困难。
时光在可怕的寂静中一点一滴流淌。殿角的青铜滴漏,那规律的水滴声此刻如同沉重的鼓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嗒…嗒…嗒…
灵公端坐于华贵的玉台之上,冕旒珠玉之后的眼神难以窥测。良久,那个熟悉的声音终于缓缓流淌出来,每个音节都仿佛从冰河中捞起,浸透了寒意,既不炽热,也听不出丝毫迟疑,平平无奇,却又重逾千钧,如同压在人心口的巨石:
“晋侯初立君位,新君方锐,正需雷霆手段以威服四夷……寡人感同身受,岂敢不至?”他话语一顿,声调微微上扬,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推脱之重,“然……”这个转折的字眼让整个大殿的呼吸都为之一窒,“……齐国地处东海之滨,今岁入夏以来,烈日焦灼,地如龟坼,四野禾苗尽皆枯槁。河泽干涸,水井见底。仓廪十室九空,子民嗷嗷待哺,腹中无食……试问,”他微微向前倾身,珠玉轻摇,目光扫过阶下群臣与殿中如标枪般挺立的魏绛,“国中乏食,民力困竭,军需无以为继……此情此景,寡人……何以兴兵?!”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悲天悯人的痛惜,却又蕴含着一股不容置辩的疲惫与无奈。
这声音平静异常,却像在滚沸的油锅里骤然投下了巨大的冰块!
“君上!此乃……”大臣晏弱失声惊呼,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跨前半步,急切的话语尚未说全,便陡然噎在喉间!他看到了灵公倏然投来的目光。那不是以往君主在面对晋人时的谨慎权衡,也不是纯粹的畏惧屈服。那眼神深邃如千年寒潭,潭底却似有巨物在冰层之下缓缓搅动,翻涌着令人心悸的、难以测度的暗流与寒意!它冰冷彻骨,又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压迫的力量,仿佛只要敢于触碰,便会被彻底冻结吞噬。晏弱的嘴无力地张着,所有的谏言在那眼神的冰封下瞬间粉碎,化为乌有,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的血液都似凝固,唯有额角沁出大颗大颗冰凉滑腻的汗珠。国佐紧抿着嘴唇,眼帘低垂,视线死死盯在自己笏板顶端精细雕刻的蟠螭纹样上;高无咎面色肃然如铁铸,垂落的双手却在宽大的袍袖里不自觉地握紧;崔杼则面色如常,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快如流星。
晋使魏绛的双眼骤然紧缩!缝隙中炸射出两道利刃般的寒光,如同淬火的精钢,直刺冕旒之后那难以捉摸的面孔。那目光似要穿透这无上礼器的珠帘屏障,看清君主面具之下的真容,看穿这冠冕堂皇之词背后的意图。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下颌紧咬,强自压下几欲喷薄而出、焚毁一切的怒火,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裹挟着西伯利亚的风雪,沉得令人心脏冻结:
“齐国……欲背盟乎?!”
“背盟”二字,如同两柄千斤重锤,裹挟着山呼海啸般的威压与质问,在大殿光滑冷硬的玄青石柱间猛烈地滚动、撞击、回响!嗡嗡的共鸣声震荡着每个人的鼓膜,令殿内的空气彻底凝结、冰封!寒气刺骨。
死寂。那是一种令人发狂的窒息感。殿外守卫甲士腰间的长戈仿佛也在屏息。魏绛如同一支点燃的、冰冷的标枪,死死钉在殿心。灵公端坐不动,冕旒珠玉将他脸上本就不甚清晰的神情割裂成更加模糊而疏离的光影碎片。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承接了整个晋国霸权的怒火。
时间仿佛停滞了。连铜漏的滴水声都诡异般消失。
终于,御座之上的君王再次开口了。声音不再平静,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表演性质的推脱口吻,而是如同千仞绝壁下的寒潭古水,冰冷、沉凝、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穿坚冰:
“晋侯……定是误听小人谗言,误解寡人本意。”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迫人的威势感第一次在他对晋使时出现,“寡人日夜忧心国计民生,正是恐因敝邑之疲敝,拖累诸位盟友行义伐逆之大业!更是忧惧无力襄助晋侯宏图霸业之圆满!”他目光陡然一转,锐利如箭,直射殿侧太子所立之处:
“太子光何在!”
“儿臣在!”阶侧响起一个清晰却隐含震颤的声音。
众人的目光闪电般聚焦过去。太子光慌忙从玉阶之旁的侍列中走出,疾步趋至阶下中央,面朝魏绛跪下。他年岁尚轻,脸色因这突如其来的惊变而煞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惊疑、茫然与难以置信。
灵公的目光落在儿子那张布满惶惑的年轻面孔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父亲对亲子应有的温度,也无丝毫动摇和不忍,只有一种冰封的、如同审视器物般的沉静。
“汝乃寡人嫡子,齐国储君。为解晋侯之疑虑,更为了全固我齐、晋世代兄弟之邦谊,”灵公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冷静得近乎残忍,“汝……即刻随晋国上大夫返晋!暂为人质!”
“父君!”太子光浑身剧震!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寒冰利爪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使他通体生寒!他不自禁地抬起惨白的脸,看向王座上的父亲,声音里是满满的惊骇与哀求,还夹杂着一丝被至亲无情推入深渊的痛苦,“儿臣……儿臣……”他想说什么,想质问,想拒绝,想寻求最后一丝庇护的可能!但所有的话语在那道冰冷如霜、没有丝毫情感的俯视目光下瞬间被冻结、粉碎!父亲的面孔在金玉珠旒的交错光影下显得如此陌生,如同高踞九天之上的冷玉神像,威严、遥远、无情。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大殿那熟悉的丹墀、庄严的蟠龙柱、肃立的朝臣,都在这瞬间扭曲变形,化为一片模糊狰狞的暗影!身体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灵公对儿子的崩溃视若无睹,声音依旧稳定,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异样的温和,然而这温和比之前的冷硬更令人窒息:
“光儿,去罢。晋侯年少英武,雅量高贤,断不会薄待于你。安心寄寓绛都,学晋礼之威仪,习晋法之周全,亦是我儿之福。”那语气,如同安排一次寻常的国事访学。
魏绛脸上的神色终于彻底变了!从最初的傲慢、愤怒、不屑,到惊愕、难以置信,继而涌现出强烈如释重负的快意与成功的得意。他紧绷着的、代表晋国绝对权威的面部线条终于出现裂痕,嘴角难以遏制地向上扯动,虽然勉强维持着使臣的庄重,但那放松是显而易见的。他不再挺立如枪,而是深深地、几乎是心满意足地一揖到底:
“齐侯……深明大义,胸怀四海!太子贤德出质,实乃固我两国盟约之金城汤池!情谊可比金石!下臣敬佩!下臣必速归绛都,向寡君面禀君侯之至诚!”话语里那份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腔调被收敛,换上了恭维与对结果的满意,但骨子里的晋国傲慢仍余韵袅袅。
驷马快车载着面色灰败、恍如灵魂离体的太子光,在一小队晋国护卫骑兵的簇拥下,卷起一溜黄尘,绝尘而去,奔向西北方向那片代表着囚禁与未知的晋国疆域。魏绛亲自押送,脸上那难以掩饰的轻松与得意直到车队彻底看不见临淄的城郭才慢慢敛去。
“走了?”
王宫东北角最高的望楼之上,猎猎风势骤然变得凶猛,吹得灵公宽大的玄色缯帛袍袖如同巨大的蝶翼上下翻飞鼓荡。他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风眼之中,目光追随着那支逐渐消失在遥远地平线上的渺小队伍,仿佛要一直看穿到晋国的绛都城垣之下。风送来身后新任上卿崔杼刻意压低、却难以掩盖其中复杂情绪的询问。
灵公没有立刻回答。他如同嵌入望楼石壁的雕像,望着天边沉沉压下的,如同铅块堆垒的巨大云翳。良久,一声几乎细不可闻、被强劲风声瞬间撕扯得支离破碎的低语才从他唇间逸出:
“晋人……太……心急了。”声音轻如叹息,却比寒冰更冷。
仅仅数日之后,当晋国使者因太子入质而展现出的那份虚假的“善意”余温尚未散尽时,又一骑来自绛都的快马,带着朱砂刺目如血的新印封,如一把淬毒的匕首,再次刺穿了临淄刚刚勉强平息的空气。
晋侯令:诸侯之师再度会师于郑国北境!不日伐郑!速速发兵!
新任传令晋使——地位显然比魏绛低了许多——甚至连临淄宫门都未能进入,只在宫城外朝官署匆匆交付了简牍和口头命令,便又拍马急匆匆地赶往下一个诸侯国。
灵公凭栏而立,望着那晋国传令快骑消失在长街尽头扬起的烟尘中,目光沉沉,深邃不见底,仿佛里面蕴藏着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
“崔卿。”灵公的目光终于收回,落在紧握栏杆指节发白的崔杼身上。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最深的寒潭,却在冰面之下,燃着一簇令人捉摸不透的、幽幽跳动的暗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他的语调异常平静,平静得如同在询问晚膳的菜式:
“此次晋师再伐郑国,你……替寡人前往,率我齐师一旅助阵。”
崔杼心神剧震!猛地抬眼看向灵公!这位齐侯面上毫无波澜,平静得如同古井深潭,在说出可能关乎国家命运决断的话语时竟无半点涟漪。但是那双在阴影中的眼睛深处,在冕旒珠玉碎光跳跃的缝隙里,一种令人心头发冷、脊背生寒的东西正从冰层之下猛烈地翻腾涌动上来,幽暗、冰冷、却又隐隐透着择人欲噬的危险。这眼神让崔杼瞬间读懂了很多东西——那不是放弃的妥协,而是更深层次的、蛰伏更久的东西在觉醒!崔杼感到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强行压下心中翻腾的惊涛骇浪,将所有的难以置信与窥破天机的激荡深藏于谦卑低垂的眼帘之下,声音恭敬沉稳一如往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