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看,”她指着那个痕迹,小声说,“我写的。”
狸花猫停下动作,黄绿色的眼睛瞥了一眼地上那稚拙的笔画,用鼻子凑过去嗅了嗅,然后“喵”了一声,用脑袋蹭了蹭程飞的小腿。
晚风吹过,带来玉米叶沙沙的响声和远处池塘的蛙鸣。
夏夜闷热,知青点的门和窗户都大敞着,煤油灯的光晕在蚊虫的飞舞中微微晃动。几个人洗去一身的汗水和泥土,聚在东屋外间,就着昏暗的灯光讨论明天的课程安排。空气里混杂着皂角、汗味和淡淡的墨香。
“明天该轮到我和文娟的识字课了,”王琳拿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她准备的生字,“我想着,除了复习‘人、口、手’,再加一个‘田’字,一个‘土’字。咱们整天在地里忙活,这两个字最形象贴切。”
李文娟在一旁点头,轻声补充:“‘田’字方正,好写。‘土’字也简单,就是一笔横,一笔竖,再一笔横。可以带着孩子们去院子里的土地上比划比划。”
赵援朝瘫在唯一一张破藤椅上,有气无力地摇着蒲扇:“挺好挺好,接地气。比我跟他们讲《林海雪原》里少剑波滑雪强,他们听着听着就玩起比剑了。”他顿了顿,想起什么,“对了,明天下午是不是该我的‘故事画图’课了?我想讲个小蝌蚪找妈妈,顺便教他们画个小蝌蚪。”
孙晓玲刚洗完头发,用毛巾擦着,闻言笑道:“这个好!孩子们准喜欢,就是别画得太抽象,回头他们爹妈以为咱教的是水鬼。”
一阵轻松的笑声过后,刘建业扶了扶眼镜,语气认真:“我的数学课明天教‘5’以内的加法,用玉米粒和手指头辅助。铁蛋那小子,上次用炒豆子引诱他,效果不错,就是成本太高,咱那点口粮可经不起这么耗。”
“说起孩子……”王琳放下本子,声音压低了些,“你们注意到莲娜了吗?”
话题一下子引到了那个总是安静坐在角落的姑娘身上。
“注意到了,”孙晓玲放下毛巾,脸上收起玩笑,“她好像不是完全没反应。上次王琳你讲‘花’字的时候,她看了好久。”
李文娟也细声说:“我教写字的时候,偷偷看过她几次。她的手指有时候会无意识地跟着动,好像在模仿笔画。”
赵援朝坐直了些:“真的?老马叔不容易,要是莲娜能有点起色,他得高兴坏了。”
刘建业沉吟道:“从医学或心理学角度讲,持续的、温和的外界刺激,尤其是这种结构化的认知活动,对于她这种情况,可能确实有积极的唤醒作用。我们不能期望太高,但哪怕只是一点点进步,也是好的。”
王琳眼神温暖:“我明天上课,想特意拿着识字卡片,走到她旁边停一会儿,让她能看清。也不强迫她,就让她听着,看着。”
“对,就这样,”孙晓玲赞同,“就当多一个特别安静的学生。”
窗外,蛙声虫鸣此起彼伏,星光洒在院子里,映出斑驳的树影。知青们的讨论声低了下去,各自在心里盘算着明天的课程,如何能让那些黑土地里长大的孩子们,还有那个被命运蒙上阴影的姑娘,感受到多一点点知识的光亮和世界的广阔。
而在不远处的老马家,莲娜已经睡下。老马坐在炕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看着女儿安静的睡颜,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她额前的碎发。他想起女儿今天在学堂里,目光在那“花”字和野花之间流转的瞬间,心里那片沉寂多年的荒地,仿佛也冒出了一颗极小的、颤巍巍的绿芽。
夜更深了,靠山屯沉入梦乡。只有知青点那扇窗户还亮着,像一颗不肯熄灭的星子,固执地守望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人们对明天那朴素而执着的期望。
程飞在家里睡得正香,梦里,她好像也拿着一根小木棍,在广阔的土地上,画着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那只狸花猫蜷缩在窗台上,耳朵偶尔抖动一下,听着夏夜的协奏曲,也守护着这片夜色下,悄然滋长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