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再续。
东瀛海深处,雾如凝脂,稠得能拧出水分。
海面无风自动,浪纹呈完美的环状扩散,中央水色渐深,从碧蓝过渡到墨紫,像是深海睁开了一只沉默的眼。忽有细微声响穿透雾霭,似蚌壳开合时的轻颤,一道幽蓝微光自海底缓缓浮起——那是枚汐贝,形如舒展的耳廓,壳面布满螺旋状的古纹,内里流转着银白晕染,随波轻转间,竟与天际隐现的月痕遥相呼应。它每旋转一圈,海水便低鸣一次,声波顺着海流蔓延,如同潮汐在深海的血管中奔涌。
此刻,距此三百里外的狼牙礁上,陈瑶妹睁开了眼。
她盘坐于礁石之巅,身下是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黑石,一柄薄如蝉翼的长剑横置膝上。剑身通透如冰,隐有淡青色声波纹路流转,正是以东海千年鲸骨髓混合玄铁淬炼而成的“闻剑”。此剑无锋却有魂,剑鸣无形,中者经脉如遭雷击,五感尽碎。谁能想到,这位佩剑的清冷女子,曾是北平广播电台最负盛名的女播音员,声如清泉漱石,字字温润入心。
北平沦陷那夜,日军铁蹄踏破城门,她在播音间坚守到最后一刻,以播报戏曲为名,暗藏摩斯密码,向后方传递日军布防机密。声波穿城而过,字字泣血,日军恨之入骨,称她“夜莺第二”。后电台遭轰炸,她被坍塌的梁柱所伤,双耳几近失聪,幸得辗转逃亡时偶遇马飞飞。马飞飞以雷母石为她护脉,重塑听穴,竟意外开启她的听觉通玄——如今的她,能闻百里外的浪语、海底鱼群的洄游叹息,甚至能捕捉到人心底未说出口的执念。
她千里追寻马飞飞的踪迹,却在东瀛海遭遇诡异海雾,误入了传说中的罗刹海市。而她腰间,始终挂着一枚古旧的汐贝,那是祖母临终前亲手交付,只留下一句谶语:“陈家女,持汐贝,入海市,见罗刹,破虚妄,归正途。”
此刻,怀中的汐贝突然发烫,壳面银晕急促旋转,与海底那枚汐贝的微光遥相呼应,共振的频率让她耳中响起细微的鸣响。
“来了。”她低语,声音轻细如细砂拂过剑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话音刚落,眼前的浓雾骤然裂开一道缝隙,如幕布被生生撕开。
一座城池,赫然浮现在水天之间。
青瓦飞檐错落有致,灯火如星子点缀其间,楼阁重叠处竟有炊烟袅袅,乍看之下,竟与江户旧都的风貌别无二致。街市上人影绰绰,有穿和服的商人沿街叫卖,披袈裟的僧侣缓步前行,甚至有身着民国学生装的旅人,提着皮箱行色匆匆。可待细看,那些人的脸却模糊如水波荡漾,五官在脸上游移不定,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仿佛是被随意涂抹的画影。
“客官,买个魂灯吗?”一个老妪从巷口探出身,枯瘦的手中提着一盏纸灯笼,烛火泛着幽绿光泽,“照夜路,也照性命,能让你在海市里多活三日呢。”
陈瑶妹不动声色,指尖轻抚闻剑的声纹,目光扫过老妪那模糊不清的面容:“不买。”
她的声音极轻,却带着闻剑的震颤之力,如针尖刺入耳膜。老妪浑身一僵,脸上的五官骤然扭曲,随即咧嘴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如破锣:“不买也行,反正……你已经在市里了。”
陈瑶妹心头一凛,低头看向脚下。原本坚硬的礁石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身后的海路彻底断绝,唯有眼前的城池延伸向雾霭深处。更让她心惊的是,她低头时,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在这罗刹海市中,她已成了无影之人。
“欢迎来到罗刹海市。”老妪的声音愈发沙哑,“生人献血,熟人献魂,百年孤旅,千年等一回,你既是持贝人,便是最上等的祭品。”
陈瑶妹猛地后退,足尖轻点青石板,身形欲退离这片诡异之地。可脚下的街道如活物般延伸,雾霭紧随其后,将她的退路彻底封死。她下意识摸向腰间,汐贝依旧发烫,而手中却莫名多了一张泛黄的“卖身契”,墨迹新鲜得像是刚写就,上面清晰地写着她的名字、生辰、籍贯,最下方一行小字触目惊心:“品相:上等。用途:补魂。买家:罗刹母。”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三长两短,带着摄人心魄的力量。
城中央的通天塔上,一扇雕花窗棂缓缓开启。
窗后,坐着一个女人。她身着繁复的和服,长发披肩,却没有脸,只有一张雪白的宣纸覆在面上,纸上用朱砂画着一双眼,眼尾上挑,带着说不出的妖异。她轻轻开口,声音竟如万千人齐诵,重叠交织,震得陈瑶妹耳中嗡嗡作响:“新货到了……开市吧。”
话音落,街市骤然剧变。
那些模糊面孔的“人”齐齐转头,目光锁定陈瑶妹,嘴角撕裂开夸张的弧度,露出森白的牙齿,脚下一滑,竟如海蛇般贴地游来,速度快得惊人,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陈瑶妹冷眼如霜,闻剑应声出鞘。
剑未动,声先至。
她轻启唇齿,吐出一个字:“静。”